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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

  词曰:不是鸳鸯伴,强作鸾凤俦,官教离异两分头。人财双丢,从此断

  绸缪。乍见蓬行子,朝暮断干糇;思量一死寄东流,幸他极救,顶感永无休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南柯子》

 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,两人千恩万爱,比结发夫妻还亲。三朝后,诸事完妥,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。他身虽去了二百两,除诸项费用外,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,瞒着许寡寄顿在城内一大货铺铺内,预备着将来买田地。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,带在身边换钱零用。那方氏逐日擦抹得和粉人一般,梳光头,穿花鞋,不拿的强拿,不做的强做,都要现在不换眼中卖弄。他是个勤练堂客,会过日子,只图不换和他狠干,把一个不换爱得没叉脚处。岂期好事多磨,只快活了十七八日,便钻出一件事来。

  一日早间,不换与方氏同睡未起,只听得扣门声甚急,许寡接应出房去了。少刻,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,不知说些甚么。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。方氏扒起,从窗眼中一看,只吓得面目更色,道:“快起!快起!我前夫回来了!”不换道:“好胡说!他已落江身死,那有回来之理?”正说着,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,在东房内说两句,哭两句,絮叫不已。不换连忙起来,将和方氏将衣服穿妥,正要下地,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。又听得那人喊叫道:“气死我了!”一声未完,早见房门大开,闯入个少年汉子来。方氏将头低下。那人指着不换面孔,冷笑道:“就是你这忘八的,敢奸霸良人妻女么?反了!反了!”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,一翻身跑出院外。许寡紧叫着就跑了。不换连忙出房,许寡迎着说道:“不意二月间沉江的,与我儿子同名同姓,是大同府乡下人,也做的是缎局生意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。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,真是那里说起!”不换道:“他如今跑往那去?”许寡道:“想是去告官。”不换道:“这却怎处?”许寡道:“不妨!你两个前生后续,都是我的儿子,难道说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?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,他若要方氏,我与你娶一个;他若不要方氏,方氏还是你的,我再与他另娶一个,有什么大下了的事。”正言间,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,后跟着几家邻居,都来计议此事。许寡满口应承道:“不妨,是老身做的!那官府也问不了谁流东流西。”尹鹅头道:“你老人家怕什么?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。”许寡道:“这事原是我作主,设或官府任性闹起来,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,我管保完账,不信赌五斤肉吃,包住割不了媒人的头。”张二道:“好吉样话儿,一句齐整过一句。”猛听得门外大声道:“里面是许寡妇家么?”许寡也高声答道:“有狗屁只管入来放,倒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。”语未毕,进来两个差人,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,向不换脸上一照;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,故意儿失落于地。向不换道:“你做的你明白,这件事可大可小,非同儿戏;夹也夹得,打也打得;二年半也徒得,三千里也流得,烟瘴地方也发得。若问在光棍里头,轻则立绞,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。”不换笑道:“我这脑袋最不坚固,也不用刀割剑砍,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。”差人冷笑道:“原来是根硬菜儿!”又掉转头向拿票差人道:“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?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,说好霸良人妻子是实,又且不服拘拿。”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:“只教你这人性急,有话缓商,为是你怕他跑了么?”尹鹅头道:“金大哥年少,不谙衙门中世故,我们须大家计较。”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:“媒人邻居可都在么?”许寡一一说知。差人道:“这件事,媒人固有重罪,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。姓金的原来是来历不明之人,他要做此事,你们也该禀报。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的话,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,须知我们也是费了本钱来的。”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,在两下来回讲说,方说停妥,不换出三千大钱,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,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,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,各当时付与。两个差人得了钱,向众人举手作谢道:“金大哥这件事,是有卖的,才有买的,何况又是异乡人,休说奸霸,连私通也问不上;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,半点无妨。就是二位媒人,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,又不是图谋谢礼,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,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。只是还有一节,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,金大哥若不教出官,还须另讲。”不换道:“这个老婆,十分中与我九分无干了,出官不出官,任凭二位。”许寡道:“眼见得一个妇人,有了两个汉子,还怕见官么?”差人道:“叫他出来!”许寡将方氏叫出,一齐到县中来。早哄动了一县的人,相随着观看。知县升了堂,原被人等,俱点名分跪在两下。知县先问许连升道:“许氏可是你生母么?”连升道:“是。”知县道:“你去江南做何事?是几年上出门?”连升道:“小人在城云锦缎局做生意,今年正月,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,因同事伙计患病,耽延到如今方回。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,访问得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,用银一百两,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、张二,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,将小人母亲谎信,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,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。此事王法天理,两不相容,只求老爷将金不换、尹鹅头等严刑夹讯。”说未完,许寡在下面高声说道:“我的儿,年青青儿的,休说昧心话!你今早见我时,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,也做缎局生意,过江身死,此人与你名姓相同,就误传到怀仁县来,道路上听了这个风声,连夜赶来看我,怕我有死活。况你坠江的信儿,四月里就传来,怎么说到金不换用银一百两,买转尹鹅头、张二欺骗我做事?阿弥陀佛!这如何冤枉得人?”又向知县道:“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,便觉终身无靠,从五月间就托亲戚邻里,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。这几月来,总没个相当的人,偏偏二十天前,就来了个金不换,烦张、尹二人做媒,与了二百两身价,各立合同。这原是老妇人作主,与金不换等何干?只是可惜这金不换,他若迟来二十天,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。”知县点头笑了,将金不换、尹鹅头、张二并邻里人等,各问了前后实情。问许寡道:“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?”许寡道:“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,一分儿没舍得用,是预备养老的。”知县道:“金不换这银子,倒只怕假多真少。”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去取来,当堂验看;若是假银,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。值日头同许氏去了。知县又问许连升道:“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,你还要他不要?”连升道:“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,与苟合大不相同,小人如何不要?”知具大笑,随发落金不换道:“你这奴才,放着二百两银子,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,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?明是见色起意,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;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,就是大恩。”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。这四十板,打得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。知县又发落尹鹅头、张二道:“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,保这样媒,便是教诱人犯法。你实说,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?”尹鹅头还要欺隐,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。知县吩咐,各打二十板,将六两谢银追出,交济贫院公用。邻里免责,俱释放回家。又笑向方氏道:“你还随前夫去罢!”发落甫毕,许寡将银子取到,知县验看后,吩咐库吏入官。许连升着急忙禀道:“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,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该,怎么入起官来:”知县道:“这宗银子和赃罚钱一样,例上应该入官。至于遮羞钱的话,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。”许寡坑得眼中出火,大嚷道:“我们这件事,吃亏得了不得,与当龟养汉一般。老爷要银子,该要他那干净的!”知县大喝道:“这老奴才满口胡说!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?”许寡道:“不是老爷要,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?”知县大怒,吩咐将许连升打嘴。左右打了五个嘴巴,许寡便自己打脸碰头,在大堂上拼命叫喊,口中吆喝杀人不已。知县吩咐将许寡拉住,不许他碰头,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,打得连升眉膀眼肿,口中鲜血直流,哀告着他母亲禁声。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。许寡见打得儿子利害,方才叩头求饶,银子也不要了。知县看将原被人等,一齐赶下退堂。众邻里扶了张、尹二人,背负了不换,同到东关店中,烦人将行李从许寡妇家要回来,治养棒疮。这四十板,比广平府那四十板利害数倍,割去皮肉好几块,疼得昼夜呻吟不已。又兼举目无亲,每想起自己原是个穷人,做生意无成,又学种地;前妻死去,也便干休,偏又遇着冷于冰,留银二百两,从田禾中发四五百两资财;理合候连表兄有了归着,再行婚娶为是,不意一时失算,娶了个郭氏,弄出天大的饥荒。侥幸挣出个命来,既决意去范村,为问又在此处招亲,与人家做养老儿子?瞎头也不知磕了多少,如今弄的财色两空,可怜父母遗体,打到这步田地。身边虽还有二百多银子,济得甚事?若再营求,只伯又有别的是非来。我原是个和尚、道士的命,“妻财子禄”四个字,历历考验,总与我无缘;若再不知进退,把这穷命丢去了,早死一年,便少活一岁。又想起冷于冰,他是数万两家私,又有娇妻幼子,他怎么割舍出家,学的云来雾去,神鬼不测,我这豆大家业和浑身骨肉,与他比较起来,他真是鲲鹏,我真是蚊蚋;我父母兄弟俱无,还有什么委决不下?”想到此处,便动了出家的念头;只待棒疮养好,再定去向。从此请医调治。费一月功夫,盘用了许多钱,方渐次平复,他常听得连城璧说冷于冰在西湖遇着火龙真人,得了仙传。他也想着要到那地方,寻个际遇。将铺中寄放的银子收回;又恐背负行李发了棒疮,买了个驴儿,半骑半驮着走。辞别了张、尹二人,也不去范村了,拿定主意,奔赴杭州。

  走了许多日子,方到山东德州地界。那日天将错午,将驴儿栓在一棵树上暂歇,瞧见一人从西走来。但见:

  头戴旧儒巾,秤脑油足有八两;身穿破布囗,估尘垢少杀七斤。满腹文章,无奈饥时难受;填胸浩气,只合暗处长吁。出东巷,入西门,常遭小儿唾骂;呼张妈,唤赵母,屡受泼妇叱逐。离娘胎,即叫哥儿,于今体矣!随父任,称为公子,此际哀哉!真是折脚狸猫难学虎,断尾鹦鹉不如鸡!

  不换看那人,三十二三年纪,面皮黄瘦,衣履象个乞儿,举动又带些斯文气魄。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,又抬起头看看天;看罢,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,一对眼睛只往地下瞧,瞧罢,又往河沿前走;走到河边又站住,背操起手来,看那河水奔逝,不住的点头,倒象秀才们做文章,得了好句一般。不换看了半晌,说道:“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,包藏着无限苦屈,只怕要死在这河内。我眼里不见他罢了,今既看见,理该问明底里,劝解他一番。”悄悄的从后面走来,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:“罢了!”急将衣襟拉起,向面上一覆,涌身向河中一跳,响一声,即随波逐流,乍沉乍浮去了。不换跌脚道:“坏了!误了!”急急的将上盖衣服脱下,紧跑了几步,也往河内一跳,使了个沙底捞鱼势,二十多步外,方才赶上。左手提住那人头发,右手分波劈浪,揪上岸来。缘不换做娃子时,就常在水中顽耍,到二十岁内外,更成了水中名公,每逢山河水大至,他偏要卖弄手段,令看的人惊服。这道运河,他实视如平地。今日救得此人,亦是天缘。不换将他倒抱起来,控(空)了会水,见他气息渐壮,才慢慢地放在地下。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,喜得此处无人来往,竟未被人拿去,急忙将驴儿牵上,拾起上盖衣服,复到救那人的去处。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,和吃醉了的一般。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,也替他脱剥下来,用手将水拧干,铺放在地,然后坐在那人面前,问道:“你是何处人氏,叫什么名字,有何冤苦,行此短见?”那人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,”不换道:“正是。”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,道:“你何苦救我!”不换道:“看么!我救你倒救出不是来了?”那人道:“爷台救我自是好意,只是我活着受罪,倒不如死了熨贴;况父母惨亡,兄弟暴逝,孑影孤形,丐食四方,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,但求速死,完我事业。爷台此刻救我,岂不是害我么?”不换道:“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。今既被我救活,理该和我详说,我好与你做个主裁。”那人复将不换一看,说道:“我还怕什么!我姓沈名襄,绍兴府秀才;父名沈练,做锦衣卫经历。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,屡屡杀害忠良;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好,谄事严嵩父子。我父上疏,请将三人罢斥。圣上大怒,将我父杖八十,充配保安州安置。我父到保安,被个姓贾的秀才,请到家中教读子侄。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显个义烈人,不行拘管。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,都来交往,又收了几十个门生。谁想我父不善潜晦,着门生们等绑了三个草人: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,一写宋朝奸相秦桧,一写严嵩。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,便各挟弓矢,射这三个草人,赌酒取乐。逢每月初一日,定去居庸关外痛哭,咒骂严嵩父子,力尽方回。只两三个月,风声传至京师,严嵩大怒,托了直隶巡抚杨顺,巡按御史路楷,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案内,同我母一时斩首,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仗下。我彼时在家乡,被地方官拿获,同小妾一并解京;途次江南,小妾出谋,着我去董主事家借盘费,解役留小妾做当物,始肯教我去。承董公赠我数金银两,从他后门逃去,流落河南,盘费衣服俱尽,以乞丐为生。今到山东,此地米粟又贵,本地人不肯怜贫,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。”说罢,大哭。不换道:“你难道就没个亲戚奔投么?”沈襄道:“亲戚虽有,但人心难测,诚恐求福得祸。我只有个胞姐,嫁在江西叶家,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,因此一路乞丐,要投奔他,还不知收与不收?”不换道:“骨肉至亲,焉有不收之理?你休慌,只用走数里路,便是德州,到那边我自有道理。”沈襄道:“敢问爷台是那里人?”不换道:“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,叫金不换,要往浙江去。你快起来,穿了湿衣,随我到德州走遭。”沈襄想了想,随即扒起,牵驴同走,到德州旅店安下。不换立即叫小伙计买了些吃食,与沈襄充饥;又要来一大盆火,烘焙衣服;然后到街上买了大小内外布衣几件,并鞋袜帽子等类,着沈襄更换了。在店内叙谈了一夜。次早,不换取出五封银子,又十来两一小包,说道:“我的家私尽在于此,咱两个停分了罢。”沈襄大惊道:“岂有此理!”不换道:“此理常有,只是你没有遇着。”说着,即分与沈襄一半。沈襄道:“已叨活命之恩,即或惠助,只三五两罢了,如何要这许多?”不换道:“你此去江西,定是否极泰来;设或你姐夫不收留,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?”两人推让了十数次,沈襄方才叩头收下,感激得铭心刻骨。不换道:“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。”沈襄道:“恩公意欲何为?”不换道:“我如今的心,和行云流水一般,虽说浙江去,到处皆可羁留,并不象你按程计日的行走。有他在我身边,喂草、喂料,添许多不方便。此地是个水路码头,各省来往人俱有,非你久留之所,你此刻就起身去罢。我随后慢慢的行走。”沈襄又要推辞,不换道:“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,何在一驴?快骑了去。”沈襄复行拜谢,痛哭不忍分离。不换催促再三,方装妥行李,两人一行出门,相随了六七里,不换看得沈襄骑上驴儿。那沈襄的眼泪何止千行,一步步哭的去了。正是:

  好事人人愿做,费钱便害心疼;

  不换素非侠士,此举大是光明。

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

  词曰:银钱原同性命,神仙尚点金丹;得来失去亦何嫌,谁把迷魂阵怨?

  赌输婆娘气恼,抢来贼盗心欢;须臾本利一齐干,莫笑贪人无厌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西江月》

  再说朱文魁自弃绝兄弟回家,日夜想算要去山东,另立日月;只愁他兄弟文炜万一回来,于己大有不便。一日,同李必寿抱入八百多银子,放在殷氏房内。殷氏笑问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银子?”文魁道:“这是二顷二十亩地价,共卖了八百八十两,也要算本地好价钱了。”殷氏道:“这住房几时出脱?”文魁道:“也有了买主,止与二百二十两,少卖上一百多两罢,房子原也旧些了。卖契我已书写,着中见人面交;明日先与二十两,言明一月后,我们搬了房,再交那二百两,我的事倒皆停妥,你办的事还没影响,这山东何日能去,有二弟妇在,不但搬运东西碍眼,这房子怎么与人家交割?”殷氏道:“我前后劝了他四次,他咬定牙关要守一年,才肯嫁人,我也没法。”文魁道:“等的各项归结,另想妙法除遣他出门。”又笑向殷氏道:“我今日发了一宗外财。早问未(去)兑地价时,从张四胖子家门口过,被他再三拉入去,说有几个赌友在内,我只十数骰子,就赢了六十多两,岂非外财?”说着从身边掏出来,打开包儿,笑着在炕上搬弄。殷氏道:“我劝你把这赌记(忌)了罢,咱们也够过了。万一输去几十两,岂不后悔?”文魁道:“凡人发财,都走的是运气;运气催着来,就有那些倒运鬼白白的送我,不趁手高赢他们,过了时候就有舛错了。”殷氏道:“只要常赢不输才好。”文魁道:“地价银可收入柜中?二相公家事,要着实上紧。”说罢,出外面去了。

  次日,文魁正在街上买东西,只见张四胖子忙忙的走来,大笑道:“一地里寻你不着,不想在这里!”文魁道:“有何话说?”四胖子将文魁一拉,两人到无人处,说道:“近日袁鬼厮店内,住下个客人,是山东青(州)府人氏,姓乔,说是个武举,跟着七八个家人,都穿着满身绸缎,到本县城里城外寻着娶妾,只要好人才,一二千两也肯出银子钱。也不知带着多少。我昨日才打探明白,今日再三请他,他才肯到我家中,总要赌现银子,说明各备三百两,少了他也不赌。我已请下杨监生叔侄两个。若讲道赢他,必须得你去,别人也没这高手,也配不上他的大注。”文魁道:“这倒是场大赌!只是自备三百两太多些。”四胖子道:“你的银子,还伯撑不上杨监生爷儿两个么?”文魁听得高兴,着四胖子等着,他急忙回到家中,向殷氏说明,取了三百两银子,到四胖子家内。见正面椅子上坐着一人。但见:

  面宽口大,眼睛内露出凶光;头锐鼻光,眉毛上包含杀气。身材高胖,

  仿佛巨灵神嫡孙;臂骨宽阔,依稀开路鬼胞弟。大吼一声,必定动地惊天;

  小笑两面,亦可追魂夺魄。真是花柳场中硬将,赌博队里憨爷!

  文魁看罢,乔武举见杨家叔侄也在坐,于是大家举手,请各上场。四个人共一千二百两,都交付东家四胖子收存。言明下注不拘数目,每一个钱算一两银子,四个人便掷起骰子来。朱文魁听知乔武举有钱买卖,骰子只扑的和他掷,要赢他几百两才乐。掷了没半顿饭时,乔武举越赢越气壮,文魁越输越气馁,顷刻将三百两银子输了个净,还欠下四十余两。只输得目瞪口干,一句话说不出。乔武举道:“你的银子没了,还欠我四十一两。若还顽,便不用与我;若不顽,可将这四十一两找来。”文魁道:“你借与我三百两,再顽顽何如?”乔武举道:“只要东家作保,我就借与你。”四胖子见这一场大赌,没有得多少钱头;又见杨家叔侄六百两银子,不过折了十来两,忙应道:“不妨!他输下多少,只用乔老爷同我要去。”乔武举道:“既如此,他家里拿得出来,还是拿不出来?”四胖子道:“三四千两也拿得出。”乔武举道:“既如此,何用你作保?同(若)要他再输了,我和他讨去!”说罢,递与文魁三百两,四个人又掷起来。鬼混了半天,文魁前后共输了六百七十七两,直输得和死人一般,大家方才住手。乔武举道:“这七两零儿,我让了你罢,止用拿出三百七十两完账。尊府在那里,我同你取去。”文魁此时心如刀刺,欲不去,见乔武举气势利害,必非良善之人;同去,又怕殷氏动气,银子难往出拿。只急得两眼通红,满脸陪笑道:“明日绝早,与乔老爷送到贵寓何如?”乔武举道:“这也使得,只要加二百两利钱。”文魁见不是话,心里恨不得上吊身死。又勉强道:“你再借与我三百两顽顽,输了一总与你何如?”乔武举道:“你将银子还了我,我就再借与你;若空口说白话,我总有功夫等你,我的这两个拳头等不得。”杨监生道:“朱大哥!这顽钱的事,不是一场就拉回的,过日再顽罢!这位乔客人性子急些,你领上取去罢。”文魁道:“你也说得是,乔老爷请坐坐,我同东家张四哥取去,三百多银子也还拿得出来。”乔武举道:“你家是王府公府,朝廷家禁门,难道我走动不得么?”文魁道:“去来!去来!”说罢,一齐起身。四胖子送出门外,乔武举率领家人们,跟定了文魁。到书房中坐下,文魁道:“乔老爷好容易光降,又是远客,今日就在舍下便饭。”乔武举道:“我不是少饭吃的人,你只拿三百七十两银子来,我就饱了。”文魁见百计俱不上套,只得垂头丧气走人了内房。殷氏看见,忙问道:“输了么?”文魁也不敢言语。殷氏道:“你的手也不高了,也没有倒运的人白送你了;瞒心欺鬼的弄来,一骰子,两骰子输去,我将来和你这混账贼乌龟过日月,陪人家睡觉的日子还有哩!好容易三百两银子,当土块的乱丢!”说着,往后一倒,睡在了炕上。不多时,李必寿跑来,说道:“外面那个客人要入来哩,说的不成话!”文魁此时真是无地可入,将双眉紧蹙,哀恳道:“是我该死,你只将柜上钥匙与我罢!”殷氏大嚷道:“三百两银子还没有输够,又要钥匙怎么?”文魁跪在地下,自己打了几个嘴巴,道:“还有三百七十两未与人家哩!”殷氏听了,气得浑身乱抖,将一个钥匙口袋,从身边拉断绳系,向文魁脸上打去。旋即打脸碰头,大哭起来,道:“我的银子嚛,你闪得我苦呀!……”

  文魁落下二十两。教李必寿收拾起桌椅,急忙入里边安顿殷氏,跪到点灯时候才罢休。这一天。心上如割了几斤肉的一样。晚问睡在被内,长吁短叹;想到疼处,大骂一声:“薄福的奴才!”自己打几个嘴巴。殷氏也不理他,由他自打自骂。姜氏在后院中,白天里便听得两口子叫吵,此刻又隐隐绰绰听得骂奴才话,向欧阳氏道:“你去到前边听听,是为什么?”欧阳氏道:“不用听,是为输了钱,人家上门讨要,此已经与过,此刻还后悔在那里。”姜氏道:“你去听听,到底输了多少,那样吵闹?”欧阳氏道:“谁耐烦去听他!”姜氏道:“我一定着你去走遭。”欧阳氏起来,走至前边窗下,只听得文魁骂道:“倒运的奴才!你是自作自受!”说罢,自己打嘴巴。待了一会,又自打自骂起来。忽听得殷氏说道:“银子已经输了,何若不住的打那脸?从今后改过,我们怕不是好日月么?等我设法将祸害头除去,咱们往在山东,就断断一个钱顽不得了。”欧阳氏正要回去,听得这两句话,心上大疑,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。又听得文魁道:“我想起甚么来,就被张四胖子那膀(邦)奴才勾了去,输这样一宗大钱财!”殷氏道:“我还没问你,今日来要赌账的是个谁?”文魁道:“是个山东人,姓乔,这小厮甚是有钱,狂妄得没样儿。”殷氏道:“他到我们这里做甚么?”文魁道:“说他寻的娶妾来了。”殷氏谊:“此话果真么?”文魁道:“我也是听得张四胖子说。”殷氏道:“大事成了!”文魁道:“成甚么?”殷氏道:“你有才情打发兄弟,就没才情打发兄弟的老婆。这乔客人若不是娶妾便罢了,若是娶妾,现放着二相公家,他赢了你六百两银子,也是不心疼的钱,怕拿他换不回来么?”文魁道:“他要守一年才嫁人,这事如何做得成?”殷氏道:“你连这门个调度都没有,怪不得憨头憨脑,六七百家输银子。你明日拜拜这乔客人,就问他娶妾的活;他若应承,你就将二相公家许他,止和他要原银六百五十两。他若是不看二相公家更妙,若是定要看看,到其间教姓乔的先藏在书房内,我将二相公家诳谎出去,从窗子内偷看。二相公家人才,量他也看不脱;再和他定住个日子,或三更,或四更,领上几个人,预备一顶轿子,便抢到轿内,就娶得去了。你到这一晚,在家中断断使不得,可于点灯后,就去张四胖子家,与他们顽钱去。一个村乡地方,又没城池阻隔,只教姓乔的在远处地方,觅魆成了亲,立即回山东去;生米做成熟饭,还有什么说的?”文魁道:“万一姜氏叫喊,段诚家女人不依起来,村中人听见,拿住我与姓乔的,都不稳便。”殷氏道:“我叫你去张四胖子家顽钱,正是为此。况三四更鼓,也没人出来,即或弄出事来,你现在朋友家一夜未回,有不是都是抢亲的罪犯,告到那里也疑不到你身上;世上那有个叫着人抢弟妇的?谁也不信这个话。这还是下风头的主见,我到抢他的这日点灯时候,我多预备几壶酒,与二相公家较量;他不吃,我与他跪下磕头,定教他吃几大杯,他的酒量小,灌他个大醉,着他和死人一般。”文魁道:“若是段诚家女人将来有话说,该怎么?”殷氏道:“他将来必有话说,你可到县中递一张呈状,报个不知姓名诸人,夤夜抢劫孀妇,遮饰内外人的耳目。姓乔的远奔山东,那里去拿他?你做原告不上紧,谁与他做苦主。”文魁听了,拍手大笑道:“真智襄!真奇谋!虑事周到,我明日就主办理。”欧阳氏听了,通身汗下,低低的骂道:“好一时万剐的狗男女!”拿了个主见,走回后房,一五一十说了一遍,把姜氏吓得魂飞魄散,软瘫下一堆,不由得泪流满面,道:“这事我惟有一死而已!”欧阳氏笑道:“兵来将挡,火来水浇;他们有奇法,我们有妙破,为什么就说出个死字来,此事最易处断!只看他灯后请你吃酒的日子,就是乔贼抢亲的日子。我逆料乔家断不敢一二更鼓来,除非到三更内外,到其间要将计就计,如此如此,怕他飞上天去?”姜氏道:“若他不中我们的计,该怎么?”欧阳氏道:“他若不中计,我们到一更天后,我和你沿街吆喝,道破原委,先教阖村人知道;本村中好事的人也最多,他这亲便有一百分难抢。我同主母,在我表嫂张寡妇家暂停一夜,到天明或告官,或凭人说合评断,大闹上一番,将他两口子前后事件并前后阴谋,播弄的人人共知。与他们分门另住,等候二相公归期。他总然再要害你,他的声名已和猪狗一般,必须过得一年半载,方好报复。”姜氏道:“任凭你罢!我今后身带短刀一把,设或变起不测,不过一死而已,我也不怕了!”

  再说朱文魁一早起来,就去在袁鬼厮店中,拜乔武举。两人叙谈起娶妾的话来,乔武举道:“我各处看了好儿个,没一个好的。”文魁道:“妇人俊俏的极难,只好百中选一。我也不怕老兄笑话,若讲到俊俏两字,舍弟妇可为一县绝色。”乔武举大乐道:“今年多少岁了?有丈夫没丈夫?”文魁道:“今年二十二岁了,寡居在家中,无儿无女;只是他立志一年以后才肯改嫁,不然倒是个好姻缘。”乔武举道:“可能着我一见不能?”文魁道:“他从不出外边来,如何得见?”乔武举笑道:“必定人物中平,因此就不敢着人见了。”文魁道:“中平,中平,老兄真是梦话!”随将姜氏的眉目、面孔、身段、高低,夸奖了个天花乱坠。乔武举听得高兴,笑问道:“可是小脚么?”文魁道:“脚小何足为贵?若粗而短,软面无骨,再脚面上有高骨凸起谓之鹅头,远看到也动人,入手却是一段肥肉,象此等脚,他便是真正三寸金莲,实连半个狗屁不值!我不该自夸,贱内的脚,就是极有讲究的了。据他说,还要让舍弟妇几分。”乔武举听得高兴,不住的在头上乱拍道:“我空活了三十多岁,止知脚小便好,真是不见势面之人。”说罢,促膝揉手,笑说道:“这件事,端端的要藉重作成方好!”文魁道:“老兄若肯把赢我的六百五十两还我,我管保事体必成!”乔武举道:“那有限的几两银子,只管拿去,但不知怎么个必成?”文魁道:“这必须定住是那一日,或三更,或四更,才可做。”随向乔武举耳边叮嘱,要如此如此。乔武举听了个“抢”字,大喜道:“我一生最爱抢人!此事定在今晚三更后。若讲到成亲,我的奇秘地方最多,人数可一呼而至。银子六百五十两,你此刻就拿会。”又留文魁吃了早饭,低声问道:“尊府上下有多少人?”文魁道:“男女止六七口。”乔武举道:“更妙,更妙!”文魁欢欢喜喜,背负了银子回家;将前后语告知殷氏,殷氏也欢喜之至。到了灯后,文魁着李必寿看守大门,与他说明缘由,不许拦阻抢亲的人,自己往张四胖子家去了。殷氏先着李必寿家老婆,拿了一大壶酒,一捧盒吃食东西,摆放在姜氏房内。少顷,殷氏走来说道:“二兄弟家,你连日愁闷,我今日备了一杯水酒,咱姐妹们好好的吃几杯。”姜氏早已明白了,心上甚是害怕,只愁抢亲的来得早。欧阳氏笑道:“这是大主母美意,连我与老李家,也要叨福吃几杯哩。”殷氏大喜道:“若大家同吃,更高兴些,只是还得一壶。”欧阳氏道:“我取去。”少顷,与李必寿家女人,说说笑笑,又拿两壶来。姜氏道:“我的量小,嫂嫂深知;既承爱我,我也少不得舍命相陪。今预先说明:我吃一小杯,嫂嫂吃一茶杯,不许短少。”殷氏知道姜氏量极平常,打算着七八小杯就可停当,于是满脸陪笑道:“就是你一小杯,我一茶杯罢。”欧阳氏向李必寿家道:“大主母酒你斟,二主母酒我斟,每人各吃一壶,不许乱用,也不许斟浅了,要十分杯,谁错了罚谁十杯。”殷氏着他两个也坐了,四个妇女吃起来。没有十来杯,李必寿家女人便天地不醒,歪在一边;殷氏也吃得秋波斜视,粉面通红,口里不住说姜氏量大,与素日迥不相同。原来姜氏吃的是一壶茶,殷氏那里理论?两个人逼住一个殷氏,头前还顾得杯杯相较,次后便混吃起来,杯到口就干,那里还记得抢亲的话儿?直吃得立刻倒在一边,不省人事。欧阳氏见他二人俱醉倒,又拿起壶来,在他二人口中灌了一会,方才同姜氏到前边房内。欧阳氏用炭锤打开了柜上锁子,将银子取出,姜氏止带了一百五十两,就觉得沉重得了不得;欧阳氏颇有气力,尽带了七封银两。回到后边,将预备现成的靴帽衣服穿衬起来,两个都扮做男子,开了后门,一直往西北上行去。这都是欧阳氏早已定归停妥:一个装做秀才,一个装做家仆。刚走出巷口,姜氏道:“你日前说,离本村三十八里,有个王家集,是个大镇子,可以雇车奔四川道,似此黑洞洞的,身边又觉得沉重,脚底下甚是费力,该怎处?”欧阳氏道:“昏夜原难走路。只用再走两条巷,村尽头处便是吴八家店,他那里有七八间住房,不拘怎么,将就上一夜。他若问时,就说是城中人寻朋友,天晚不遇,明日天一亮即起身,端的人认不出。”不言两人逃去。

  且说乔武举,他的名字叫乔大雄,是大寇师尚诏的一员贼将,他们的党羽也不下四五万人,立意要谋为叛逆,在各山停留者一半,其余都散在四方。河南通省每一州县,俱有师尚诏一个头目率领多人,日夜在城乡堡镇闲荡,采访富家大户的跟脚,或明劫,或窃取,弄得各衙门盗案不一。又差人在赌场中,引诱无赖子弟入伙。乔大雄就是虞城县一路头目。今日朱文魁着他抢夺弟妇,正碰在他心上,因此他将六百五十两银子立即付与,原是个欲取姑与之意,倒还不在妇人好丑上计较。这日三鼓以后,打探得街上无人,积聚了六七十贼人,在村外埋伏了一半,自己带了三十余人,抬了轿子,前前后后的行走到文魁门首。李必寿知道是抢亲来的,连忙开门放入。众贼一进门,先将李必寿口中塞了个麻绳蛋子,捆绑起来,然后把大门闭了,点起火把,分头查照入去。见殷氏容貌娇好,睡在了炕上,乔大雄道:“就是他!”众人抱入轿内,又复打开了各房箱柜,将衣服首饰银钱,凡值几个钱的东西,搜取一空,止留下些粗重之物,唿哨了一声,将殷氏拥载而去。

  到了天微明,文魁借了个灯笼回家来打听,见门户大开着,心中说道:“这李必寿真是无用,抢的人去,也不收拾门户。”及至到二院,见李必寿背(被)绑在柱上,不由得大惊失色,问他又不说话。只是蹙眉点头。文魁情知有变,急忙跑入内里,见箱柜丢得满地,各房内诸物一空,从顶门上一桶冷水,直冷到脚心底。止见李必寿家女人坐在地下哭。不想众人因他叫喊,打伤了脚腿。忙问道:“你大主母那去了?”妇人道:“我耳中听得人声嘈杂,看时见有许多人入来,被一人将大主母抱出去了。”又问:“二主母哩?”妇人道:“我没见下落。”文魁把拳头在自己心上狠打了两下,一头向门上触去,跌倒在地,鲜血直流。李必寿家女人吓得乱吼乱叫。过往人见门户大开着,又听得有妇人叫喊,大家一齐入去,见李必寿被绑在厅柱,取了口中的麻蛋子,才说出后来,方知道是被贼打劫。到后院将文魁搀扶起来,问他缘故,丈魁只是摇头;众人与他包了头。顷刻闹动了一乡,俱来看问稀奇事。只因文魁做人不好,没一个不心上快活的。地方乡保、邻里人等,不敢担承,都去禀报本县,文魁也只得写一张呈词,将卖弟妇话不题,止言在张四胖子家,与山东青州府人武举姓乔的同赌,将输银坐索,明火打劫家中银钱衣物,并抢去嫡妻、弟妇、仆妇等情细述,后面开了一张大失单,投控入去。县官见事体重大,一面申报各宪,一面将开场同赌,并店家袁鬼厮以及邻舍地方人等,一齐拿去讯问;又分遣干役,限日查拿。文魁一夜之间,弄了个家产尽绝,将老婆也赔垫在内,岂非奇报?正是:

  周郎妙计高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;

  大造若无速报应,人间何事得公平?

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

  词曰:萧萧孤雁任天涯,何处是伊家?宵来羽倦落平沙,风雨亦堪叹

  (嗟),蓬瀛瑶岛知何处?羞对故乡花。关山苦历泣残霞,随地去,可栖鸦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关山令》

  且说冷于冰自那日斩了妖鼋,随处游行,救人患难疾苦,又到云贵、福建、两广地方,遍阅名山大川,古洞仙迹。凡碧鸡、点苍、金莲、玉笋、烟萝、铜鼓、红雀、鹿角等处胜景,无不走到。因心恋峨嵋,复与木仙一会;临行送茶杯大桂实二个。游罢峨嵋,入成都省会,见山川风景,真乃天府之国,为前朝帝王发祥之地。

  游行了半天,厌恶那城市繁华,信步出了东门。此时已日落时候,早看见一座庙宇,约在二三里远近;款款行来,见庙已损坏,内外寂无一人。正殿神像尽皆倒敝,东西各有禅房。先到东禅房一看,地下铺着些草节,不洁净之至;随到西禅厉,就坐在地下,道:“今晚在此过宿罢。”说着,凝神冥目,运用回光返照的功夫。将到昏黑的时候。只听得有人到东禅房内,又听得一人问道:“你来了么?”那人应道:“来了!”于冰听了,道:“我这眼昏黑之际,可鉴百步,无异白昼;怎么倒没看见那边房内有人;想是他畏寒,身在草下,也未可知。”只听得二人问道:“此刻身上好些么?”一个回答道:“今日下半天,少觉轻爽些。”一个道:“有讨来稀粥半瓢,还是热的,相公可趁热吃些;转刻冷了,害病的人如何吃得了”一人道:“我肚中也觉得有些饥,你拿来我吃几口。”一个道:“如今好了。春间天气温和,饭也比前易讨;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,真正冻死饿死。两个人讨的,还不够一个人吃。相公要放开怀抱,过到那里是那里。或者上天可怜,有个出头日子,也未敢定。”又听咶咂有声,象个吃的光景。于冰听了半晌,心里说道:“这是两个讨饭吃的乞儿,一个怎么称呼相公?”又听得一个道:“我的哥哥倒回家多时了。”一个道:“那样变驴的东西,相公说起来,便哥哥长短,真令人不服。若论起帮林相公那三百多银子,就到如今苦到这步田地,不但相公,就是我也没一点后悔。”一个道:“想他夫妻二人,自然也早到荆州了,还不知那林总兵相待何如?”于冰听了这几句话,那里还坐得住?起来走入东房内,只见一年纪四十余岁人,看见于冰,连忙站起道:“老爷是贵人,到此地何事?”于冰道:“偶尔闲行。”问:“地下倒着的是谁?”那人道:“小人叫段诚,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。”于冰道:“何处人氏?”段诚道:“我主人是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,姓朱,名文炜,现做归德府禀膳秀才。”于冰微笑了笑。又见那文炜说道:“晚生抱病,不能叩拜,祈老先生恕罪。”于冰也就坐下,问道:“尊驾害何病症?”文炜道:“乍寒乍热?筋骨如酥,头痛几不可忍。”于冰道:“此风寒饥饱之所致也。”问段诚道:“有水没有?”段诚道:“此处无水。”于冰道:“适才稀粥吃尽了没有?”段诚道:“还有些。”于冰道:“有一口入肚,即可以愈病矣。”教段诚拿来,在粥内画了一道符,令文炜吃下。文炜见于冰丰神气度迥异凡流,忙接来吃在腹中,真如乾露洗心,顿觉神清气爽。扒起来连连叩头道:“今朝际遇上仙,荣幸无既!”又问于冰姓讳,于冰道:“我广平人,姓冷,名于冰是也。才在西禅房,闻盛介有帮助林相公三百多两之语,愿闻其详。”文炜泪流满面,道:“若题起这件事,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。”遂将恁般离家,父死在任内;恁般讨账,遇林岱卖妻,赠银三百二十七两;又代当行李,打发起身,往荆州。于冰道:“此盛德之事,惜乎我冷某未曾遇着,让仁兄做讫。”段诚又将文魁恁般分家,恁般打骂,赶逐出庙,独自回乡。文炜又接说投奔崇宁县,被逐出境外,始流落在这庙内,主仆讨吃度命。说罢,放声大哭,段诚亦流泪不已,于冰亦为恻然。说道:“朱兄如此存心行事,天必降汝以福。”文炜又言:“河南路远,意欲先到荆州,投奔林岱,苦无盘费,只索在此地苟延残喘。”于冰道:“送兄到河南最是容易,但令兄如此残忍,何难再伸辣手?诚恐伤了性命,反为不美,不如先到林岱处,另做别图。所虑者林岱若不得时,你主仆又只得在荆州乞丐,徒劳跋涉无益也。我亦在此住一半天,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,到第三日早间,我自有裁处。”说罢,举手过西禅房去了。文炜主仆互相疑议,也不敢再问。干冰叫出逐电、超尘二鬼,秘秘吩咐道:“你两个此刻速到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姓衙门,打听四川秀才林岱夫妻,在他衙门内没有。如在,再打听他景况好不好。限后日五鼓报我知道。”二鬼领命去了。次早,文炜主仆过来拜见,于冰令二人依旧出去行乞。到第二日午尽未初时候,二鬼早行回来,禀复道:“荆州总兵叫林桂芳,年六十余,无子,如今将林岱收为己子,内外大小事务俱系林岱总理,父子甚相投合。”于冰收了二鬼。午后文炜同段诚回来,于冰道:“我已查知林岱夫妇在荆州总兵林桂芳署内甚好,你们去投奔他,再无不照拂之理。我今岁从家中带出银二百三十两,已用去二百多两,今止有十八两银子,目今三月正值桃花水汛,搭一只船,不数日可到。此银除一路盘费外,还可买几件布衣,就速速寻船去罢!”随将银子付与。主仆二人喜欢得千恩万谢,叩拜而去。

  于冰出了庙中,走至旷野,心喜道:“今日此举不但全了朱文炜,兼知林岱的姓名下落,又教我放心了一处。”又走了数步,猛想起:“文讳不知有妻子没妻子?如无妻子罢了,若有妻子,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载有余,定必大事凌逼;庸平妇人改嫁也罢了,设或是个贞烈女子,性命难保!”想罢,急回庙中,要问这话,奈他主仆已去,于冰还望他回来。等了一会,笑道:“河南可顷刻而至,何难走遭?况别连城璧已及三年,也须与他想个下落,岂可长久住在金不换家?直隶亦须一往。”于是于无人之地,驾起风云,早到虞城县地界。将超尘唤出吩咐道:“你去虞城县朱文魁家,查他兄弟朱文炜有妻子没有?刻下是何光景?朱文魁夫妇相待何如?详细打听,莫误。”超尘去了一个多时辰,不见回来,于冰深为怪异;又叫出逐电查复。少顷,二鬼道上相遇,一同回来。超尘禀道:“小户人家非名门仕宦可比,最难访查;况他家又住在柏叶村,离城七十里,鬼头在城中遍访,始知其地。到他家细问户灶中溜诸神,已访得明白。”遂如此这般,细说了一遍。又言:“前日晚间起更时分,姜氏同段诚女人欧阳氏,俱假扮男子,分带银五百两,欲奔四川,寻朱文炜去。本日住吴八店中;昨日止走了十五里,住在何家店中;今日总快也不过走十数里,此刻大约还在西大路上行走。”于冰大笑道:“果不出吾之所料!幸亏来得不迟不早。四川道路,岂是两个妇人走的?还得我设处一番。只是朱文魁固属丧心,其得祸亦甚惨;若非欧阳氏两次窃听,姜氏亦难瓦全也。足见上天报应甚速!”再看日已西斜,收了二鬼,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赶来。不过片时,见来往人中,内有两个人异样:头前一个穿灰布直裰,象个家仆打扮;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蓝衫,儒巾,皂靴,步履甚是艰苦,文雅之至。于冰紧走了几步,到他跟前一看,但见:

  头戴懦巾,面皮露脂粉之色;身芽阔服,腰围现袅娜之形。玉顶低垂,见行人含羞欲避;柳眉双锁,愁远路抱恨无涯。靴底厚而长,疑是凌波袜;袍袖宽而大,莫非鲛绡囗【上敝下衣】。裁剪不齐,容貌端肃,实有子都之韵,肌骨薄弱,却无相如之渴。宜猜绣帏佳人,莫当城阙冶子。

  于冰见他羞容满面,低头不敢仰视,心下早已明白,也不同他话,离开了七八步,在后面缓缓随行。看见百步内外有一店,两个人入去了。于冰待了一会,也入店内;见他两个在东下房北间,于冰就住了对面南间,总是一堂两屋的房。少刻,小伙计问于冰饭食,言:每顿大钱四十五文,房钱不要。于冰道:“我起身时如数与你,饭是不吃的了。”小伙计去对过打发饮食。须臾,又送入灯来。于冰忖度道:“此刻入尚未静,须少待片刻,再与他们说话。”又待了一会,见门户早已关闭,于冰道:“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,我也不必惊动,且到明日再说。”依旧回南屋打坐。次日天明,听得北房内说话。商量要雇车子。于冰看了看,见已开门,便走入北房举手道:“老兄请了!”只见姜氏甚是着慌,欧阳氏道:“相公来有何见谕?”于冰坐在地下板凳上,问姜氏道:“老兄贵姓?”姜氏也只得答道:“姓朱。”于冰又问道:“尊讳?”姜氏没有打点下个名字,便随口应道:“贱名文炜。”于冰道:“是那一县人?”姜氏道:“虞城县柏叶村人。”于冰道:“这是属归德府管辖了。”姜氏道:“正是。”于冰道:“这也是个大奇事!”欧阳氏道:“一个名姓、地方有何奇处?”于冰道:“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,也没个连村庄都是相同的。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东门外龙神庙中,见一个少年秀才,名姓、地方与老兄相同,还跟着个家人叫做段诚。”姜氏忙问道:“此人在四川做甚么?”于冰道:“一言难尽!他有个哥哥叫朱文魁。”随将成就林岱夫妻,并他哥哥如何长短,详说了一遍,姜氏道:“这讳文炜的与我最厚,既言被他哥哥赶逐,不知他近来光景何如?栖身何地?”于冰道:“他如今困苦之至。”又将文炜投奔崇宁县,被赶逐出境,又不好再回金堂,无奈住于成都关外龙神庙中,主仆轮流讨饭吃。老兄既言交厚,我理合直说。”姜氏同欧阳氏听了,立即神气沮丧。欧阳氏还掌得住,姜氏便眼中落下泪来;若不是对着于冰,便要放声大哭。于冰道:“老兄闻信悲伤,足见契厚。”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尊姓?”于冰道:“我姓冷,名于冰,直隶成安县人。”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适才说今年见他两人,此时还是三月上旬,好几千里路,不知是怎样个走法?”干冰心里说道:“怪不得此妇与他主母出谋定计,果然是个精细人。”因笑说道:“是我说错了,我是昨年十月里见他们。”欧阳氏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说如何来得这样快!”姜氏拭去眼泪痕,又问道:“先生没问他几时回家么?”于冰道:“我见他时,他正害病。”姜氏惊道:“什么病?可好了么?”于冰道:“也不过是风寒,饥饱劳碌,郁结所致,病是我与他治好了。至于归家之念,他无时不有,只是他主仆二人一文盘费没有,如何回来?我念他穷苦,又打听得林岱与荆州总乓林桂芳做了儿子,大得时运,我帮了他十八两银,打发他主仆去荆州后,我才起身。”姜氏闻听大喜,道:“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!我磕几个头罢!”说罢,恰待下床叩谢,欧阳氏悄悄的用手一捏,姜氏方才想过来,又问道:“他到荆州,林岱定必帮助,倒只怕一半月也可以到来。”于冰道:“他因他哥哥不仁,回家恐被谋害,定要久住荆州;临行再三嘱托我,务必到百叶村面见他妻子姜氏,有几句要紧话着我说。我受人之托,明日还得去寻访这柏叶村方好。”姜氏道:“我就是柏叶村人,他的眷属从不避我,有什么要紧话,和我说一样。”于冰笑道:“岂有人家夫妻的话向朋友说的?”姜氏心急如火,又不好催逼;欧阳氏心生一计,道:“我相公行三,叫朱文蔚,是文炜的胞弟,所以才是这般着急,原是骨肉,说说何妨?”于冰大笑道:“既如此,我说了罢。令二兄起身时,言令大兄文魁为人狡诈,不堪回家,必要谋害他妻子姜氏,恐怕不能保全;着姜氏同段诚家女人,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,等他回来,再商量过法。”欧阳氏道:“尊府离此多远?”于冰道:“离此也有二千余里。”欧阳氏道:“可有亲笔书信没有?”于冰道:“一则二人行色匆匆,二则一个做乞丐的,那里有现成笔砚?书字是没有的。”姜氏听了,看欧阳氏举动。欧阳氏低头沉吟,也不言语。于冰道:“你们的意思,我明白了。你们为人心不测,怕我把姜氏拐带他乡,岂可冒昧应许?荆州断无夫妻同去之理,家中又无安身之策,因此心上作难。”欧阳氏仍是低头不语。于冰道:“你们不必胡疑忌于我。我从三十二岁出家,学仙访道一十九年,云游夭下,到处里救人危急,颇得仙人传授;手握风雷,虽不能未动先知,眼前千里外事件,如观掌上。”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既有此神术,可知我名字叫甚么?”于冰大笑道:“你就是段诚妻房欧阳氏,他是文炜妻房姜氏。”两人彼此相视,甚为骇然。于冰道:“我原欲一入门便和你们直说,恐你们妇人家疑我为妖魔鬼怪,倒难做事,因此千百万语,宁可费点唇舌,只能够打发你们起身就罢了。不意你们过于小心精细,我也只得道破了。”姜氏大为信服,欧阳氏又笑道:“老相公可知道我们此番是如何出门?”于冰道:“你们是大前日晚上,将殷氏同李必寿家灌醉,一更时出门。在吴八家店中住了一夜,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,昨日方到此处。此番你主母不遭贼人乔大雄抢去,皆你两次在殷氏窗台阶下窃听之力也。”欧阳氏听罢,连忙扒倒在地下乱叩头,姜氏也随着叩拜,口中乱叫“神仙老爷救命。”于冰着他二人起来,问道:“可放心到我家去么?”欧阳氏道:“这若不去,真是自寻死路了。”于冰道:“我有妻有子,亦颇有十数万两家私。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载,我自然替你们想夫妻完聚之法。再拿我一封详细家书,我家人自必用心照料,万无一失。但你们鞋弓袜小,怎能远历阅(关)山?我与你们雇车一辆,再买办箱笼被褥,我暗中差两个极妥当人相送。若遇泥泞道路,上下险坡,少不得下车行走,设或觉得有人搀扶,你们切不可大惊小怪,此即吾差送之人。”姜氏道:“被褥是必用之物,箱笼可以不必。”于冰道:“五百银子可是你两个身边常带的东西么?”两妇人又从新扒倒叩头。于冰又道:“你们在此再住一天,明日上路,我好从容办理,但我身边没有银子,此事二十多两可行。”姜氏忙从怀中取出一封银子,付与于冰去了。到午后雇来一老诚车夫,牲口亦皆健壮,小伙计从车内抱入绸子被褥二件,布被褥二件,被套一个,箱笼一个,锁子一把,大钱八千余文;又钱袋一个,绒毡一条,雨单两大块。于冰道:“车价银二十四两,我已与过十二两,余银到成安再与,是我与车夫说明白的,箱笼被褥等物共用银九两五钱。”交付姜氏,将余银收讫。说罢,到南间房内,和店东借了笔砚,封写家书,灯后闭门打坐。姜氏和欧阳氏亦不敢絮咶。至次日早,于冰将家书一封,付与欧阳氏道:“到成安交小儿冷逢春,外有符一道,可同那几百银子俱放在箱内,搬运时不过二三斤重,可免人物色。”随到无人处叫出超尘、逐电,吩咐道:“你两个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仆到成安县我家内安置;箱笼内有神符一道,务必取回。此差与别差不同,须要加倍小心诚敬,我记你们第一大功;若敢生半点玩忽之心,经吾查知,定行击散魂魄。慎之!慎之!”二鬼道:“回来到何地销差?”于冰道:“到鸡泽县金不换家回复我。”于冰吩咐毕,回来又叮嘱车户,然后打发姜氏主仆起身。两妇人跪恳于冰同去,于冰道:“我的事体最多,况有我家信,和我亲去一样;一路已差极妥当人随地护持,放心!放心!只问举人冷逢春家就是!”姜氏甚是作难,于冰催逼上车,起身去了。于冰亦随后驾云赴鸡泽县,探望连城璧去了。正是:

  为君全大义,聊具助相缺;

  夫妇两成全,肝肠千古热。

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

  词曰:荆树一伐悲雁旅,燃箕煎豆泪珠淋;木本水源宜珍重,且相寻。

  客舍陡逢羞莫避,片言道破是知音;异城他乡恰素心,幸何深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花山子》

  再说朱文魁被大盗劫去家财妻子,自己头上又撞下个大窟,满心里凄凉,一肚子苦气。虞城县传去问话,头上包裹不甚严密,受了些风吹,回到家中膀肿起来,脑袋日大一日。李必寿只得与他延医调治,方得肿消痛止,慢慢的行动。又过了一两天,亲自到县里,打听拿贼的音信,并妻子的下落。问了问,才知本县行文到山东青州府去,照会乔武举有无其人,拿解的话说,询问捕役们,都说各处遍访,踪影全无。抱恨回来,逐日家悲悲啼啼,哭个不止。又想起房价银尚未归结,遂到买主家说话。买主道:“你今日搬了房,今日银子就现成。”文魁妻财两空,那里还有山东住的心肠?在本村看了一处土房,每月出二百文房钱。又想了想家中还有些箱柜、桌椅、磁锡、铁器等物,到此际留之无用,弃之可惜,就一齐搬来;这几间土房内,也放不了许多,又且是些粗重东西,雇人抬送也得费钱,于是又到买房人家说了情节,要减价一总卖与。买主怜念他遭逢的事苦,又图占他些便宜,同他看视一番,开了个清单,把价钱讲明,连房价一共与了他三百六十两。文魁也无心拣择吉日,收了银子,就同李必寿夫妻二人,带了几件必用的器物,搬入士房居住。将房价并卖了家器银子,拆开从新看过,又用戥子俱归并为五十两一包,余银预备换钱零用。收拾将完,猛将房子四下一看,竹窗土壁,那些椽一条条看得甚是分明,上面连个顶棚没有;回想自己家中光景,何等体局!孰意几天儿就弄到这步田地,不由呼天吁地,大哭起来。

  哭了一会,倒在炕上,千思百虑,觉得这后半世没个过头。欲要带银两寻访妻子,又不知他被动何地,看捕役们的举动,日受比责,是个实在拿不住,并非偷闲玩忽;山东行文查间,看来也是纸上谈兵。自己又知道素日得罪乡里,可怜者少,畅快者多;将个饱暖有余的人家,弄了个一扫净光。想到极难处,又大哭了一番。猛然想到文炜、段诚身上,不禁拍胸大恨道:“没人心的奴才!你止有一个兄弟,听信老婆的言语,日日相商,做谋夺家产的想头。后到四川,因他帮了姓林的几百两银子,藉此便动离绝之念;若讲到胡花钱,我一场就输了六百七八十两,比他的多出一倍。他花的银子,是成全人家夫妻,千万人道‘好’;我花的银子,白送了强盗,还贴上老婆,搭了弟妇,把一个段诚家老婆,也被他捎带了去。银钱诸物,洗刷一空;房产地土,统归外姓。我临行止与我那兄弟留了十两银子,能够他主仆二人几日用度?且又将父亲灵榇置之异乡,他生养我一场,反受其害,丢与我那穷苦兄弟,于心何安?我起身时,九月将尽,他止穿着单衣两件,又无盘费被褥,三冬日月,总不冻死,定必饿死。”相到此处,痛泪交流,自己骂了声“狼心的奴才!”打了十几个嘴巴。又恿起兄弟素常好处:在慈源寺中,打了他三四次,并未发一言;讲到分家,倒是段诚还较论几句,他无片语争论,就被我立刻逐赶出去,我便偷行回家,不管他死活。想到此处,又打了几个嘴巴。骂道:“奴才!你分的家在那里?妻子、银钱在那里?田地、房屋在那里?我这样人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滋味?”恨将起来,将门几关闭,把腰间的丝带解下,面向西,叫了两声“兄弟!”正欲寻上吊的地方,忽回头见桌上堆着二三百两银子,还未曾收藏,复回身坐在床沿上拿主意。李必寿家两口子在下房内,听得文魁自骂自打,好半晌也不敢来劝他;此刻声息不闻,又看见将门儿关闭着,大是惊异,连忙走来推门,一看,不想还在床上坐着。文魁看见,大喝道:“去罢!不许在此混我的道路!”李必寿连忙退回。文魁想了半日,忽然长叹道:“我何昏愦至此!现放着三百七八十两银子,我若到四川,不过费上四五十两,还有三百余两,寻着兄弟,将此与他,也省得白便宜外人,再与商量日后的结局。设或他冻饿死,也是我杀了他,就将此银与段诚,也算是跟随他一场,然后我再死不迟。”又想及“山东关拿武举,老婆已成破货,无足重轻;若拿住乔武举,追赃报仇,也算是至大事体;我意料文书至迟再不过耽延上数天,到底该等一等下落为是。”主意定了,依旧随缘度日起来。

  再说姜氏自冷于冰雇车打发起身后,一路上行行止止,出店落店,多亏二鬼扶掖,无人看出破绽。姜氏系于冰早行说明,暗中有两个妥当人相帮。起初二鬼相帮时,眼里又看不见,不知是神是鬼,心上甚是害怕;过了两三天后,视为寻常。披霜带露,许多日子,方到了戍安县。入得城来,车夫沿路问“举人冷逢春住在何处?,就有人指引道:“从大街转西巷口,有一处高大瓦房,门外立着旗杆,还有金字牌匾,最是易寻的。”车夫将车儿赶到门外,欧阳氏先下车来,门上早有人问道:“是那里来的?”欧阳氏道:“是尊府太爷冷讳于冰打发来的,有要紧话说。”门上人道:“‘于冰’两个字,系我老主人的讳,你少待片刻,我去与你通报。”又道:“客人贵姓?也该说与我知道。”欧阳氏指着姜氏道:“那车中坐的便是我主人,姓朱,河南人。”门上人去不多时出来,说道:“请客人里边相会。”欧阳氏扶姜氏下车,走到二门前,见一少年主人,跟着四五个家人,迎接出来,向姜氏举手;姜氏从入了城,便心跳起来,此时又羞又愧,也只得举手还礼。到了厅上,揖让就坐。冷逢春问道:“老长兄可贵姓朱么?”姜氏道:“名文炜,河南虞城县人。”问逢春道:“老长兄尊姓?”欧阳氏连忙递眼色,姜氏脸就红了。逢春道:“弟姓冷,名逢春,这就是寒舍。敢问长兄在何处会见家父?”姜氏道:“是在河南店中相会,有书字在此。”逢春大喜。欧阳氏从怀中将书字取出,逢春接来,见字皮上写着:冷不华平安信,烦寄广平府成安县,面交小儿逢春收拆;背面写着年月日,河南虞城县封寄。逢春见是他父亲亲笔,喜欢得如获至宝,左右献上茶来。逢春道:“家父精神何如?”姜氏道:“极好。”逢春也顾不得吃茶,将茶杯递与家人,就将书字拆开细看,见上面写着前岁春间,藉遁法走去情由;下面就叙朱文炜前后原故;看到姜氏女换男装,带领家人是段诚妇人,逢春便将姜氏和欧阳氏上下各看了两眼,把一个姜氏羞得满面通红,真觉无地缝可入;欧阳氏虽然老作,也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。逢春看到后来,着他母亲同他媳妇,早晚用心管待,饮食衣服处处留神;又言:他夫妻自有相会之日。字尾上面写着几句云游四海的话,并勉励子孙;又嘱咐逢春远嫌回避,使有男女之别。逢春看完,见姜氏羞惭过甚,坐立不安,也不好再相问答,吩咐家人们道:“你们都出去,一个不许在此伺候!照料车夫酒饭,并牲口草料,将客人的行李且搬在太太房内。”众家人俱皆退去,逢春向姜氏举手道:“弟失陪了!容禀知家母,再请台驾相见。”说罢,拿着书字,笑着入屏风后面去了。姜氏见厅内无人,向欧阳氏道:“这位就是冷先生的儿子?不想是个大家,若再问我几句,我实实的就羞死了。”欧阳氏道:“这叫个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姑,既来投奔,尚有何说?我才见这位冷大爷,自看字后,一句话也不问,且吩咐家人们回避,倒还是个达世故的人。”

  不言二妇谈论,再说冷逢春拿了书字,刚到厅屋,转身后,见母亲卜氏早已在此偷看,遂一同走入内房。卜氏道:“外面家人们说入来,你父亲托一少年秀才送书信到此,我去偷看你父亲怎么便认得他。寄得是甚么书信?我看这少年的人才,比你高出十倍!”逢春大笑道:“他的人才,理该比儿高几倍才是。”卜氏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逢春照字内话,将前后原由详细告诉,卜氏同儿妇李氏笑个不止。逢春又将于冰书信念了一遍。卜氏差一家人媳妇出去相请,自己同儿媳俱换了新衣服,在院中等候。众家人听得说是两个女人,大大小小都跑入内院,看客人如何行礼,被卜氏都骂了出去。不多时,姜氏同欧阳氏人来,卜氏迎接到中院过厅内,姜氏就要叩拜。卜氏道:“且请到东房,更换了衣服,我们行礼罢。”姜氏看见这许多妇女,倒觉得可羞些。走入东房,只见两个家人媳妇,一个捧着衣服,一个捧着个匣儿.放在炕上,笑说道:“这是我家太太着送入了来,请朱太太换衣服;匣子内俱是簪环首饰。”说罢,两人将门儿倒关上,出去了。姜氏向欧阳氏道:“你看他们大人家用的人,都是知行款的。”主仆两个各将靴袜拉去,除去头巾。看衣服:一套缎子襞裙,并大小衬袄;一套是绫绸襞裙,也有大小衬袄,是与欧阳氏穿的,件件皆都簇新。匣子内金珠首饰,各样全备。须臾,穿换停当,顷刻变成一对妇人,到堂前与卜氏行礼,次与李氏平拜;让到第四层院内,卜氏房中坐下。欧阳氏也磕了头,侍立一旁。姜氏道:“孤穷难女,遭家变故,投奔于二千里之外,得邀收留,荣幸曷极!虽固是冷者先生拯溺救焚,要皆老太太同令媳太太垂青格外,使断梗飘蓬之人,不致为强暴所污,死丧沟渠,皆盛德鸿慈所赐也。异日拙夫或得苟全性命,惟有朝夕焚鼎,共祝福寿无疆已尔。”卜氏道:“适才小儿读拙夫手书,虽未能尽悉原委,亦可以略知大概。令夫君遭恶已肆毒,真是人伦大变,千古奇闻。老贤姐娉婷弱质,日居虎穴龙潭之中,且有大智慧以李易桃。得全白璧,较刎颈芝娘,剔目芦氏,又高出几倍矣!冰操淑范,我母子无任佩服!今蒙不弃蜗居,殊深欣慰。”姜氏又要请冷逢春叩见。少刻,一家人在窗外说道:“我们大爷说男女有别,理应永避嫌疑,着在朱奶奶前道罪,亦不敢入来拜见!”这是逢春遵于冰书字教戒,自此后凡到内房,逢春必问明然后出入。清茶吃过后,众妇女即安放桌椅,揩抹春台,卜氏让姜氏首坐,自己对席相陪;李氏旁坐。少刻,杯泛金波,盘盛异品,三汤五割,备极山海之珍。缘逢春要算成安第一富户,故酒席最易办也。卜氏复问起被害根由,姜氏详细陈说,众妇女无不慨叹,都赞美欧阳氏是大才。家人妇请欧阳氏到下房中,另席管待。卜氏亲到前边,与逢春定归了姜氏住处,复来陪坐。酒席完后,姜氏起身拜谢,卜氏道:“蓬门寒士家,苦无珍品待客,得免哂笑已足,何敢劳谢!”又言:“此院西小院中,有住房内外二间,颇僻静。”吩咐家中妇女将行李安置,随让姜氏同去看视。见一切应用之物,无不同备。姜氏又说起于冰未动先知种种神异,卜氏道:“出家数载,果能如此,也不枉抛家弃业一场。”次日,姜氏拿出十二两车价,并几百酒钱,着欧阳氏烦一家人付与。不想逢春早着人问明数目,已打发去了。卜氏又拨了两个丫头,服伺姜氏。后来姜氏与李氏结为姊妹,又拜卜氏为义母,卜氏总以至亲骨肉相待,一家儿上下甚是投合。正是:

  萧墙深畏无情嫂,陌路欣逢有义娘;

  但使主人能爱客,不知何处是他乡。

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淡笑打权奸

  词曰:郊原皎月星辰杏,见不法肝肠如缴(绞);杀却二公人,难裔从此保。闲游未已权奸扰,请仙姬到了。试问这筵席,打得好不好?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海棠春》

  再说连城璧自那晚从赵家涧打败了鸡泽县军役,疾走了四十余里,看天上星光将次渐明,也不知走到什么地界,随便坐在一块石上暂歇。心中算计道:“我今往何处去好?”想了半晌,到处都去不得,惟京中乃帝王发祥之地,紫面长须的大汉子断不止一个,且到那里再做理会。主意拿定,一路于人少地方,买些吃食糊口,也不住店,随地安歇。

  一日,走到清风镇地界,天交二更时分,趁着一轮明月,向前赶路。猛见对面有几个人走来,连忙闪在一大柳树后偷看。见两个解役,一个拿着刀,背着行李;一个拉了一条棍,押着个犯人,带着手靠绳索,一步一颠的走来。走了没十数步,那犯人站住,说道:“二位大爷,此时已夜深时候,不拘那个村庄安歇罢。此去陕西金州,还有无限程途,若象这样连夜奔走,不但我受刑之人经当不起,就是二位大爷,也未免过劳。”那拿棍的解役道:“你说什么?”犯人照前说了一遍。那解役冷笑道:“你的意思说:你是仕宦人家子弟,身子最娇嫩值钱,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?你如今求如个自在猪狗,也是不能。”又见那带刀的解役道:“耐烦与他说话!我只是用刀背教训他!”说罢,左手于肩头托住行李,右手将刀鞘在犯人身上连触了几下,又在犯人腰间、腿上踢了四五脚,那犯人便倒在地下,不肯起来。只见那拿棍的解役四下里观望;观望罢,将那拿刀的解役一拉,两个走离了五六步,卿卿喁隅,不知说些什么。少刻,带刀的走来,口中叫道:“小董!你起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那犯人躺在地下,只不答应。那解役叫了四五声,反笑说道:“董相公,我的董大爷!你还要可怜我们些。我们也是官差不自由。你既然身子困倦,西南上有座灵侯庙,不过一里远近,我们同到那边,让你睡个长觉何如?就是俺两个也做个休歇。”那犯人听了,方慢慢扒挣起。那解役便用手搀扶他,一步步拐着行走,三个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。城璧看听了多时,心下猜疑道:“我在这月光下,详看那犯人面貌,是个少年斯文人,脸上没半点凶气,端的不是做大罪恶的人;倒是那两个解役,甚是刚狠。方才他二人私语了好一会,又说着那犯人到灵侯庙睡长觉去,莫非要谋害这犯人么?我想不公不法的事,多是衙门中人做的;他们若果在背间害人,我就再开杀戒,有何不可!”说罢,悄悄的回来。果见有座庙宇,远远见犯人同解役转向庙西去了。城璧大踏步赶来,见那庙坐东朝西,四面墙壁半是破裂,从墙外向庙内一觑,两个解役坐在正殿台阶下,那犯人在东边台阶下,半倚半靠的倒着。城璧道:“月明如昼,我外边看得见他们,安保他们看不见我?不如上正殿房上,看他们举动为妙。”于是循着墙脚,转到庙后,将右手一伸,左脚一顿,已到墙内;又将两脚并在一处,将身子用力一耸,即飞上正殿屋檐,随即伏在房脊背后面,向前院下视。却正见犯人,看不见那两个解役。忽见带刀解役,反从庙外入来,大声说道:“我方才四周围都看过了,此地不通大路,白天尚无人来,何况昏夜,快快的了绝他,与严中堂交个耳鼻执证,省得我们走多少路。”又听得拿棍差人,在正殿下应道:“你说得甚是。”只见那犯人一蹶劣扒起,连连叩头道:“适才二位大爷的话,我明白了!只求念我家破人亡,我父做官一场,止留我这一点根芽,那里不是积阴德处?饶我这分小命罢!”说着,在地下叩头不已,痛哭下一堆。只见那拿棍的解役,向带刀的解役道:“我平生为人,心上最慈良不过;你看他哭得这般哀怜,赏他个全尸首,着他上吊罢,捆行李的绳子便可用。”那带刀的解役道:“那有这许多功夫等他上吊?”说罢,便将刀抽出,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。将刀举起,却待砍下,猛听得正殿房檐上霹雳般大喝了一声;声落处,早将那拿棍的解役,吓得从台阶上倒扛在阶下。城璧涌身一跳,已到院中。那拿刀解役急向后倒退了几步,急看时,见一紫面长须大汉站在院中,也不知是神是鬼。硬着胆子问道:“你,你是什么?你怎么从房上下?”城璧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做的好事!”那解役听得是人,便胆大起来,道,“管你甚事?我是替朝廷家行法。”城璧道:“朝廷家岂教你在此行法耶?”那拿棍解役见两人问答,方扒起站在一边。那犯人见房上跳下人来,与解役争论,越发叩头哀呼。城璧道:“解役!你实说吃了姓严的多少钱,敢在此做害人事?”那解役大怒道:“老爷们吃了几百万两钱,你便怎么;是你这样多管闲事,定与这死囚是一路上人,也饶你不得!”说罢,火匝匝举刀向城璧头上砍来。城璧大笑,将身一侧,左脚起处,刀已落地;旋即连环腿飞起,右脚响一声,早中解役心窝,倒在地下。那拿棍解役便任庙外跪(跑),被城璧赶上,右手提住领项,往后一丢,从庙门前直摔在庙内东台阶下。复身到那犯人面前,将手靠一扭,即成两半;又将绳索解脱,那犯人只是叩头。城璧坐在东台阶下,说道:“你不必如此,可坐起来说话。”忽见那被摔倒的解役挣命扒起,又想逃走。城璧喊了一声,吓得他战哆嗦站在阶前,那里还敢动移半步?城璧再将那犯人细看,见他生的骨格清秀,笑问道:“你姓什么?何处人氏?今年多少岁了?因甚事充配于你?”那犯人大哭道:“小人姓董,名玮,年十九岁,江西九江府人。我父叫董传策,做吏部文选司郎中,与严宰相是同乡。只因我父亲性情执古,见严嵩父子欺君罔上,杀害忠良;他儿子严世蕃较他父更恶。我父发狠,参了他十一款大罪,圣上说我父诬罔大臣,革职一月。后吏部给事中姚燕,受严嵩指使,参我父收永不叙用之知州吴丕都银四千两,又参收母丧未满起补之知州梁钺银壹千两。圣上说我父大坏国家铨政,着同本内有名人犯,拿交三法司日日严刑拷掠,俱各锻炼成案。吴丕都、梁钺问拟军罪,将我父斩决,家私抄没入官,又将我发配金州。自遭此事,家奴逃散一空,惟有一家人董喜,忍饥受饿,常在刑部照料。从发遣小人那日,便步步相随;数日来,被这两个解役打伤腿脚,因此董喜患病不能同行。谁知今夜要在此地杀害!若非恩公老爷相救,小人早作泉下人了。”说罢,又叩头大哭。城璧道:“公子不必悲伤,待我处置了这两个狗男女再讲。”站起来将那踢倒的解役提起看视,已死去了。又将那站着解役叫过来,说道:“快将你身上衣服鞋袜,并死去的都与我脱剥干净;再将你二人所有盘费,也尽数交献。少迟延两句话功夫,着你立成三段!”这解役那里还敢说一句,先将自己浑身衣服脱去,又将死解役也脱剥干净;打开行李,取出四十多两盘费,摆放在城璧面前,然后赤条条的跪下,叩头求饶。城璧也不理他,走去将他捆行李的绳儿取来,在殿外横梁上挽了个套儿,复下台阶向解役道:“这是你留下的科条,赏公子全尸首,你就快去上吊。”那解役恨不得将头碰破。城璧道:“我们还要走路,没多的功夫等你。”解役见城璧难说,又与董公子碰响头,口中爹长爷短都乱叫出来。董玮见他望生情极,和自己头前怕死一般,不由得向城璧道:“此人比死去的那个还良善些。”城璧笑道:“这口气是要与他讨情分了。公子止知怜惜他,目前却不及想其事后。我门此刻放了他,他便报知乡保地方,即连夜禀知文武官,还不用到日光出时,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,比登天还难;那时他就下肯饶你我了。”那解役听了此话,恨不得生出几百个舌头,指身说誓。城璧那里听他?先用左手将他两只手拿在一处;次用右手将他脖项用五指把握住,轻轻往起一举,离地便有二尺高下;那解役两脚乱登,没命的喊叫。城璧提他上了殿台,将脖向套儿内一入,把前用两手松放,用脚将解役一踢,那解役便游荡起来。起初手脚还能乱动,随即喉内作声,顷刻间即辞人世。

  城璧走下殿阶,董玮拜求名姓。城璧道:“此时交五更时分,无暇与公子细谈,必须赶天明走出二十里内外方妥。”急将解役的衣服,拣长些的套在衣服外面,换了帽子;又把那口刀带在腰间,银两揣在怀内;董玮也通身改换。城璧将发遣部文扯碎,大声说道:“公子快随我去!”董玮道:“恩公领我到那里去?”城璧道:“离了此地,再商。”董玮道:“我两腿打伤,慢些走还可,疾走实是不能。”城璧笑道:“这有何难,我背了你走。”董玮道:“这如何敢当!”城璧道:“患难之际,性命为重,休多客套,快来!快来!”两手将董玮扶起,背在背上,放开大步,出庙门,向都中大路奔走。一气去了十五六里,天色渐次将明,方才歇下。董玮不安之至,又与城璧叩头。城璧道:“公子你好多礼!”董玮复问城璧名姓,城璧将自己行为,并冷于冰、金不换新旧事,略言大概。董玮方知他是个侠客,倍加小心钦敬。城璧道:“江西,公子断去不得;此外还有至亲好友可安身的地方么?”董玮道:“晚生实无处投奔,统听恩公。”城璧道:“这好看我作难!我此番决意入都,都中又与公子不便;南方我倒去得,又恐被河东两省人物色,若说把胡须剃净,或可掩藏一二,我一个做丈夫的人,宁将此头砍去,安肯改涣须眉?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寻一潜伏善地,避些时再想去处何如?况都中人山人海,那个便能识得你我?”董玮无奈,只得说道:“任凭恩公主裁!”说罢起身,董玮忍痛后随。

  再说冷于冰自打发姜氏主仆赴成安,便架遁向鸡泽县来。到金不换门首叫门,里面走出个老汉来,问道:“相公是那里来的?”于冰道:“不换金大哥可在家么?”老汉道:“此人去有许久了。相公想还不知道?待吾略言大概。”遂将容留连城璧如何长短说了一记,于冰举手告别。一边走着,想道:“怎么这连城璧又弄出事来,教我该从何地寻起?况我曾吩咐超尘、逐电二鬼,送姜氏主仆后,到此处回复我话,我焉能在此久侯?”又想了一会,道:“我初出家时,便去百花山,今何不再去一游?”于是掐诀念咒,喝一声:“土谷神到!”片到来了许多土谷神听命。于冰道:“有我属下二鬼,盖他去成安县公干,你等可昼夜轮流在先时主不换门前等候;二鬼若到,可说冷法师在京西百花山,着他们到那边找寻我,莫误!”众神道:“敢问二鬼是何形象?”于冰道:“一面色绝青,长牙朱发;一脸若噀血,碧眼白眉,身躯皆极高大者是也。”众神道:“谨尊法旨。”于冰驾遁去了。没有四五天,二鬼便到赵家涧,得了信息,如飞奔来。正行间,远见道旁树下坐着三个人,内有一紫面长须大汉,公差打扮,和一少年公差说话。超尘和逐电道:“你看这大汉子,到象咱家法师的朋友连城璧。”一句话未完,已到面前。逐电便站住道:“不是他是谁!”超尘道:“待我问他一声。”逐电道:“使不得!你我与他阴阳异路,况又无法师令旨,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说起话来?”超尘道:“你说的是,休去!休去!”原来城璧和董玮走了一天,即遇着董喜,是他的病好,心上放主人不下,于路赶来。主仆欣喜会在一处。这日刚过良乡县地方,三人在树下少歇,猛见西南上来了个大旋风,比电闪还疾,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转起来,刮得尘沙满面。城璧一连打了五六个喷涕。一瞬眼,那旋风飞去有七人里。少刻,踪影全无。董玮道:“好利害大旋风!”城璧道:“正是,不知怎么被他旋出我许多喷涕来!”三人揉眼擦鼻,又歇了一会,方向京都进发。超尘、逐电御风到百花山,找寻了好半晌,经过了十数个大岭,三十余个大小峰头,却在一小山庄,地名白羊石虎,方遇着于冰,交回神符,将姜氏主仆到成安话,细说了一遍。于冰大悦,将二鬼着实奖誉。二鬼又将路遇连城璧话禀知。于冰大喜,问道:“你们估计程途,他此时进京没有?”二鬼道:“今日交午时分才见他,此刻还未必到芦沟桥。”干冰收了二鬼,即架遁到芦沟桥坐候。至日光大西,方见城璧同两个人走来。于冰笑迎上去,高叫道:“连贤弟久违了!”城璧闻声一看,“呵呀”了一声,跑至于冰面前,纳头便拜,于冰扶起。董玮赶来问道:“此位可是旧交么?”城璧喜欢得如获至宝,笑说道:“这就是我日日和你说的那冷先生,就是我那结义的好哥哥,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,你快过来叩头!”董玮即忙跪拜。于冰拉他不住,只得相还。叩拜起来,于冰将董玮一看,见他骨格清奇,眉目间另有一种英气,与众不同,知是大贵之相。董喜也跑来叩头,于冰扶起。笑问城璧道:“此兄是谁?”城璧道:“是董公子。话甚长,必须个僻静地方好说。”于冰道:“此地乃数省通衢,不如赶进城去,到店中再说。”四人走到二更时候,在彰仪门外寻店住下。城璧将自己别后,并金不换、董公子事,细说了一遍。于冰向董玮道:“公子只管放心,都交在冷某身上,将来定有极妥当地方安置。董玮叩谢,三人直说到天明。于冰道:“都中非停留之地,五岳之中,惟泰山我未一游,何不大家同去走走?”城璧道:“兄弟生长宁夏,北五省俱皆到过,只是未到京师;今既到此,还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华,大哥看使得使不得?”于冰笑道:“这有什么使不得!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游。只是你公差打扮,必须更换方好。可烦董管家到估衣铺中,买几件衣服,并头巾鞋袜等类。”城璧忙取银付与董喜去了。董玮道:“晚生父亲惨死此地,昼夜隐痛,实不忍闲游。”于冰道:“此系公子孝思,请在店中等我们罢。”早饭后,董喜买办回来,两人更换衣中,城璧跟了于冰入城游去。

  闲行到东华门后面,来了一顶大轿,马上步下跟随着许多人役。于冰站往,向轿内一看,不想是严世蕃。世蕃也看见于冰,吩咐住轿。于冰拉城璧连忙回避。只见轿前站下了四五个人,听他吩咐话,须臾坐轿去了。旋有八九个人赶到于冰面前,说道:“先生可姓冷么?”于冰道:“我姓于。”又问城璧,于冰道:“他是舍弟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是中堂府内人,适才是做工部侍郎严大老爷传你去说话。”于冰向城璧道:“你先回店中去罢。”众人道:“这长须大汉,我们老爷也着他去哩。”于冰向城璧道:“我们同去走遭。”两人随众人到严嵩府内。少刻,一人从内出来,向于冰、城壁将手一招,两人跟了人去。到一大书院中,于冰看了看,是他初见严嵩的地方。须臾,世蕃从厅内缓步出来,笑向于冰举手道:“冷先生真是久违了!”于冰正色道:“我不姓冷。”世蕃大笑道:“先生休得如此!家大人想先生之才,至今时常称颂。”于冰道:“大人错认了,我实姓于,是陕西华阴人氏。”又指着城璧道:“这是舍弟。”世蕃见不是冷不华,深悔与他举手;顷刻将满面笑容收拾了个干净,变成了一脸怒形,问道:“你二人可有功名没有?”于冰道:“我是秀才,舍弟是武举。”世蕃道:“就是秀才、举人,也该见我跪着说话,怎么这般大模大样的,就该发部斥革才是!”又向两旁家人道:“你们看这姓于的人,绝象数年前与太老爷管奏疏的冷不华!”众家人道:“实是相象!只是冷不华到如今也有四五十岁,此人不过象三十来岁,到底有些老少不同。”世蕃又怒问于冰道:“你们在京都有何事?”于冰道:“因家道贫寒,耍几个戏法儿度日。”世蕃听说会耍戏法儿,便有些笑容,向于冰道:“你此刻耍一个我看。”于冰道:“我就耍一个。”看了看面前有个大鱼缸,缸内有五色金鱼,极其肥大可观。于冰用手往上一招,那缸内水随手而起,有一丈高下,和缸口一般粗细,倒像一座水塔直立起来;又见那些五色金鱼,或跳或伏,或上或下,在水内游戏。世蕃大笑,叫“好!”众人亦称道不绝。于冰将手一覆,其水和鱼儿仍归缸内,地下无半点湿痕。世蕃道:“此非戏法,乃真法也!可领他们到外边伺候,转刻还要用他们。”家人等领于冰、城璧到班房内。须臾,里向发出几副帖来。待了半晌,见一顶大轿入门,是兵部侍郎陈大经;转刻来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正卿赵文华,太常寺正卿鄢懋卿;又一会见棍头喝着长声道子,直入大院内,后面一顶大轿,跟随的人甚多,是都察院掌院加宫保兼吏部尚书夏邦谟,穿着蟒袍玉带。严世蕃大开中门,迎接入去。于冰低声向城璧道:“此上等门下,也比前几个待的又体面些。”少刻传于冰和城璧入去,又不是头前那个地方了:见正面大厅上,并东西两边,摆设着两架花卉围屏,俱是笔墨勾剔出来的,屏内有许多粉妆玉琢的妇女。正中一席夏邦谟,左右是陈大经、赵文华,东后鄢懋卿,西席严世蕃,下面家丁无数。于冰、城璧走入厅内,朝上站住,邦谟道:“这秀才便是会耍戏法儿的人么?”世蕃笑应道:“是。”邦谟道:“这两个人的仪表皆可观,自然戏法儿也是可观的了。”世蕃向于冰道:“各位大人皆在此,你可将上好的顽几个,与众大人过目。”于冰道:“容易!”见世蕃桌旁站着个十三四岁小家人,于冰笑着道:“你来!”那娃子走到跟前,于冰道:“你可将浑身衣服尽行脱去,止留裤儿不脱,我顽个好戏法儿你看。”那娃子不肯脱,世蕃道:“着你脱,就脱了罢!延挨什么?”那娃子无奈,只得将衣服脱去,止穿了一条裤儿。于冰将他领到庭中间,在他头上拍了两下,说道:“你莫害怕!”那娃子被这两拍,和木人泥塑的一般。于冰将他抱起,打了个颠倒,头朝下,脚朝上,直挺挺立在地下。众宫皆笑。赵文华道:“你将这娃子倒立着,这娃子大吃苦了。”于冰道:“大人怕他吃苦么,我就着他受用去。”将两手放在那娃子两只脚上,用力一按,口中喝声:“入!”只见那娃子连头和身子已入在地内一半,只有两腿在外。厅上厅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。夏邦谟站起来,大睁着两眼,向众官道:“此天皇氏至今,未有之奇观也!”众官一齐应道:“真是神奇!”赵文华举手向世蕃道:“我等同在京中仕宦,偏这些奇人就到尊府,岂非大人和太师大人福德所致么?”鄢懋卿帮着说道:“正是!正是!我辈实叨光受庇不浅!”世蕃大悦。陈大经问于冰道:“你是个秀才么?”于冰道:“是。”又问道:“你是北方人么?”于冰道:“是。”大经问罢,伸出两个指头,朝着于冰脸上乱圈,道:“你这秀才者,真古今来有一无二之秀才也!我们南方人再不放藐视北方人矣!”邦谟道:“于秀才,你将这娃子塞入地内半截也好一会,若将他弄死,岂不是戏伤人命?”于冰笑道:“大人放心,我饶他去罢。”说罢,又将两手在那娃子脚上一案,说声:“入!”一直按入地内,踪影全无。厅上厅下大噱了一声,内外男女无不说奇道异。邦谟拿了一大杯酒到于冰面前,说道:“你是真异人,惟我识得你,改日还要求教你内养功夫。”于冰道:“承大人亲手赐酒,但生员戒酒已二十年,着我这长须兄弟代饮何如?”邦谟将城壁一看,笑道:“他吃了,和你吃了一样。”于冰接来,递与城璧,城璧一饮而尽。邦谟归坐,众官方敢坐下。世蕃道:“大人既赏他酒,命一家人与他荣华已足,怎么亲自送起酒来?”文华接说道:“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!他如何当受得起?”鄢懋卿说道:“二位大人有所不知。《易》曰:天道恶盈而好谦。又曰;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。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为法,故有此举。”说罢,自己咥的笑了。陈大经又伸出两个指头乱圈道:“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!”文华道:“于秀才!这娃子系严大人所最喜爱之人,你今弄他到地内去,也须想个出来的法子方好!”于冰道:“现在大人面前,着我那里再寻第二个?”文华道:“真是见鬼话,我面前那里有?”于冰用手一指道:“不在大人面前,就在大人背后。众人开看,果见那娃子赤着身体,在文华椅子后面站着。厅上厅下又复大噱了一声。文华将那娃子细问,和做梦一般,全不知晓。陈大经又伸着指头乱圈道:“此必替换法也!吾知其当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神乎,技矣!”世蕃道:“于秀才!你可会请仙女不会?”于冰道:“请真仙女下降,与别的戏法不同。我系掌法之人,必须在这厅上,也与我二人设一桌素酒席,方能请来。”世蕃道:“一桌酒饭最易,你门还是站着吃,坐着吃?”于冰道:“世人那有个站着吃酒席人?自然也是坐着。”世蕃道:“断使不行!”于冰道:“大人们若怕亵尊,这仙女就请不成。”邦谟道:“我久有此意,请这于秀才坐,又怕众位大人嫌外,况我们今日原是行乐,何必以名位相拘?”陈大经伸着指头又圈道:“诚哉,是言也!”文华同懋卿齐说道:“他二人系武举、秀才,也还勉强坐得。”世蕃道:“既众位大人依允,小弟自宜从权。”随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面,放了一桌素酒席,于冰、城璧也没什么谦让,竟居然坐下。顷刻间,酒泛羊羔,盘堆麟脯,三汤五割,极其丰盛。于冰见城璧食用已足,向众家人道:“不拘红黄白土,拿一块来。家人们立刻取到。于冰在东边墙上空阔处,画了两扇门儿,口中念念有词,用手一指,大喝道:“众仙女不来,更待何时?”只听得门儿内吹吹打打,曲尽宫商。众官修谨凝眸,含笑等候。少时起一阵香风,觉得满厅上都是芝兰气味;香气过处,门儿大开,从里面走出五个仙女来,那门儿仍旧关闭。但见:

  兰麝芬馥,或穿金缕衣,紫电衣,翠云衣,鲛绡衣,无缝衣;袅袅乎,露几行媚态。环珮叮咚,也有山河裙,八卦裙,波纹裙,珊瑚裙,鹤羽裙;棱棱乎,凝百道晴霞。面和皎月争辉,眸光溜处,总然佛祖也销魂;神将秋水同清,笑语传时,任尔金刚亦俯首。罡风道上,不闻转毂之音,太虚影中,难描践趾之迹。正是:霓旌朱盖虽不见,玉骨冰肌却飞来。

  众官一见,俱皆魂销魄散,目荡神移。那五个仙女走到厅中间,深深的一拂,随即歌的歌,舞的舞,婷婷袅袅,锦簇花攒,端的有裂石停云之音,霓裳羽衣之妙。世传红儿、雪儿,又何能比拟万一也。歌舞既毕,一齐站在于冰桌前。众官啧啧赞美。惟陈大经两个指头和转轮一般,歌舞久停,他还在那里乱圈不已。于冰道:“我意欲烦众仙女敬众位大人一杯酒,可使得么?”众官乱嚷道:“只怕我们没福消受!”严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:“快拿大杯来!”于冰道:“倒是大碗爽快。”世蕃道:“大碗更好!”众家人将大碗取至,五个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,慌得众官连忙站起,都说道:“有劳仙姑玉手,我辈惟有舍命一干而已。”内中有量大的,量小的,无不如飞吃过,五仙女又站在于冰桌前。下冰见夏邦谟已斜倒在椅上,口中流涎;陈大经、赵文华也有酒态;鄢懋卿摇动起来;惟严世蕃和不曾吃一样。于冰拣了个第一妖艳的仙女,吩咐道:“你去敬严大人两碗。”那仙女满酌琼浆。到世蕃面前,微笑道:“大人饮贫道这碗酒。”世蕃手忙脚乱站起来接去,一饮而干;又是第二碗奉上,世蕃向于冰道:“于先生,我要叫这位仙姑陪我坐坐,你肯通融么?”于冰笑道:“最易不过!”世藩大乐,急让仙姑坐在自已膝上。陈大经、赵文华大嚷道:“世上没有个独乐的理!”于冰又吩咐众仙女去分陪吃酒。这几个官儿,原都是酒色之徒,小人之尤,那里顾得大臣体统,手下人观瞻;便你搂一个,我抱一个,混闹了一堆。严世蕃将那女仙抱在怀中,咂舌握足,呻吟不已。于冰向城璧道:“我们可以去矣!”用手将各桌连指了几指,只见五个仙女改变了四个,衣服发髻通是时样装束。世蕃猛瞧见他第四房如意君,坐在赵文华怀中,口对口儿吃酒;陈大经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宠爱的美姬亲嘴咂舌,着实不成眉眼;夏邦谟、鄢懋卿两人都醉倒,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。世蕃看见,不由得心肺俱裂,大吼了一声。这一吼才将众妇人惊醒,心上方得明白,也不晓得怎么便到大庭广众之地。一个个羞得往屏后飞跑。那第十七房如意君,也急得要跑去,被陈大经搂住,那里肯放,还要吃嘴;被妇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,打得鼻孔中出血,方才奔脱。严世蕃低头看他自己抱的仙女,不想是他五妹子,系严嵩第三房周氏所生,才十九岁,还未受聘,世蕃大没趣味,连忙丢开。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,做女孩儿的心上羞愧得要死,没向的跑入屏后去了。世蕃喝令:“快拿妖人!”众家丁却待向前,于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谟背后,将袍袖摆了几摆,众家丁便眼花缭乱,认赵文华为于冰,又认陈大经为城璧,揪翻在地,踏扁纱帽。扯碎补袍,任意脚踢拳打。鄢懋卿醉中看见,急得乱喊道:“打错了!打错了!”于冰用手一指,众家人又认他为于冰,揪倒狠打。严世蕃看得明白,见于冰、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谟椅后,没一个人去打,反将(打的)赵文华等,苦难心上,气愤不过;喊骂众家丁,又没一个听他,气极了,亲自来拿于冰,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远,一头碰在桌尖上,脑后触下一窟,鲜血直流。于冰又将袍袖乱摆,众家丁便彼此乱打起来。于冰趁乱中,拉了城璧出府去了。夏邦谟醉中惊醒,只当又变出什么好戏法儿,如此喧闹,他也不睁眼,口里还大赞道:”精绝!妙绝!”正是:

  狡兔藏三窟,猕猿戏六窗,

  神仙顽闹毕,携友避锋芒。

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

  词曰:埋兄同返烟霞路,古刹聊停住;至亲好友喜相逢,此遇真奇遇!

  蛇惊方罢心犹惧,又被妇人咶絮;勘破色即空,便是无情欲,可取许你朝夕

  聚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白云吟》

  话说于冰和城璧闹出了相府,到西猪市口儿,方将剑诀一煞。这里将决咒松放,那里众人方看明白,都乱嚷:“打错了!”严世蕃见赵文华眉目青肿,鄢懋卿口眼歪邪,陈大经踢伤腰腿,自己胸前着了重伤,脑门后又碰下个大窟,血流不止,惟夏邦谟分毫未损,只气得咆哮如雷。向众家丁道:“妖人已去,你等可分头追赶;再传太师爷钧旨,着锦衣卫堂官速知会本京文武,差军兵捕役按户搜查。吩咐吏、兵二部,写两人年貌,行文天下;再咨陕西督抚于华阴县拿解于秀才家属入都。此系妖人,有关社稷,若从该地方经过,不即盘查疏纵,一经发觉,与妖人同罪。”众家人分头去了。

  再说于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仪门,到店中,董玮迎着问讯,城璧只是呵呵大笑。于冰道:“少刻即有人擒拿,你们快将鞋袜拉去,我作法,大家走路。”城璧是经验过的,连忙伸与两腿,任于冰画符;董玮主仆亦各画讫。城璧道:“我们今往何方去?”于冰道:“可同去泰安一行。”随将那口刀算还了店账,四人向东南奔走。城璧想起请仙女事,便捧着大腹欢笑。董玮问明原由,也不由得笑起来,钦服于冰和神人一样。只走了两天半,便到泰安地界。于冰向城璧道:“此地系犯过大案件所在,虽有我不妨,何苦多事。”随用手在城璧头发、胡须上摸了几下,顷刻变的须发尽白。城璧看见,心上甚不爽快,董玮主仆含笑不言。于冰道:“老弟不必作难,离了泰安交界,管保你须发还要分外黑些。”城璧方说笑起来。四人绕过了泰安,便到山下,但见:

  四围铁泉,八面玲珑,重重晓色映晴霞,沥沥雷声飞瀑布。深涧中漱玉

  敲金石。壁上……白云洞中紫藤高挂,绿萝垂碧草峰前。丹桂悬……(下缺)

  于冰道:“此境真硕人之考槃,神仙之窟宅也!”又回首指一座大庙向城壁道:“此碧霞帝君宫阙,为天下士女烧香祈福之所。我们就在此多留连几日,最是赏心。”随即走下庙中,和寺主说明]借寓游览之意;又送了四两布施,寺上与了一间干净房屋。到晚间无人处,于冰叫出超尘、逐电二鬼,吩咐道:“你两个领我符箓一道,去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桂芳衙门,打探河南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并他家人段诚,投奔秀才林岱,看他那边相待厚薄何如。如或未到,可从四川路上查问,务必访知下落复命。”二鬼去了。次日,于冰领城璧、董玮在庙前后闲游。这座泰山也有好几处大寺院,并有名胜地,日日通去游览。次后,董玮只在碧霞宫,惟城璧跟随于冰于深山穷谷中闲游。

  一日,城璧向于冰道:“弟自到泰安,即心怀隐痛;每想起我哥哥惨死在那大盘岭上,尸骸暴露,日抱不安!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,到那边寻找掩埋,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,诚恐大哥见恶,未敢言及;今欲到那边走遭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说罢,泪眼盈眶,不胜凄楚。于冰道:“这是你极孝友念头,理该早说,怎么反怕我见恶起?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数?”城璧道:“一去一回,约五百里。”于冰道:“我们日日寻山玩水,你既有埋葬令兄念头,我即伴你一行。庙中吃用俱足,董公子也不用说知,我与你此刻即去。”城璧道:“这事如何敢劳动大哥同行?”于冰道:“不必世套。”两人缓步行去。城璧回身遥指泰安州道:“此城即某年某月口,同某某等杀败官兵;彼时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负上山,我们等候官兵再来,复行交战处也!”于冰一边听城璧叙说旧话,一边行行止止,领略那高下峰岚泉石树木的景趣。城璧无心观玩,惟有步步吁嗟而已。每到一山村,便指说道:“此某某等抢夺牲畜饮食处也!”每见一平坦石径大树阴间,指说道:“此某某等背负我哥哥歇坐处。”到了玉女峰,日已沉西,远见那大石堂,又指说道:“此其某等三十余人昼夜团聚,商议救我哥哥处也!”二人到石堂内,于冰道:“此地便可寄宿。”城璧取出些面饼、馒首充饥。皆因日日与于冰游山,常有一两天不回庙中时候,故于出庙时,即带在身边备用。至三鼓以后,月上山头,于冰道:“趁此幽光,可以行矣。”二人出石堂,又走那迂回曲径,嵯峨危岭,沿途流连赏玩;至交午时候,方看见大盘岭横亘于层崖绝壁之内。城璧痛泪交流,指说道:“此弟同某某等杀透重围,由此而南,熟睡山神庙中破获,叠受刑伤,得大哥教援,今日复到此也!”城璧上至岭头,四下一望,见白杨秋草,远近凄迷;碧水重山,高下如故。追想他哥哥回首遗言,并众朋友舍命交锋之事,倍加伤感。同于冰西下至半坡中,到他哥哥自刎处仔细一看,见有几段残骨,被狼虫弄得此东彼西,辨不出孰是孰非。当日是三人同刎在一处,此时止剩有一个骷髅,城璧心肺俱裂,朝着那几块残骨连连叩首,放声大哭。于冰也不禁感叹道:“人生世上,好结局,歹结局,忙忙碌碌奔驰一生,不过如此而已!任他王公将相富贵百年,欲不为枯骨何可得也!我承吾师恩惠,将来似可免骨化形销耳!”于冰扶城璧起来。城璧求于冰认他哥哥骨榇。于冰道:“我和你一样,从何处认起?”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,于冰道:“只有将大小残骨收拾在一处,用石块遮掩罢了。”城璧道:“此不过假借一时,日久必为狐兔巢穴,究不免风吹雨洒之患。”于冰道:“你也虑得甚是。”想了一会,说道:“你且下岭去,容我裁处。”城璧下至半岭,听候作用。于冰在岭头拣了块平正地方。口诵咒语,喝声:“本山土司到!”须臾,土神听命。于冰道:“掩埋骨殖,人皆有恻隐之心;烦于此处,率领阴兵,挖一大坑,将岭前岭后骨殖尽皆收放在里面,用石上掩埋。”土司领命,传齐属下阴兵,顷刻收拾完妥。土神去了。于冰叫城璧上岭验看,见残骨俱皆拣拾干净。又见岭东边起一大堆,于冰相向城璧道:“令兄同你众友,俱入此冢矣!”城璧连忙拜谢,在冢前痛哭叩拜。两人下岭,复回旧路,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。

  次日,于重山环绕之地,见半山腰有一座庙宇,约略不过两层院落。城璧道:“大哥缓行几步,我去那庙中吃碗水解渴。”于冰道:“我同你去到庙中少歇。”商人走至庙前,城璧叫门,里面出来一小道童开门,让二人入去。刚走到院中,只见从后院又走出个道人来,两下里六只眼,彼此一看,各大惊异。那道人先问于冰道:“尊驾可是冷先生讳于冰的么?”于冰才要相认,城璧抢行一步,拉住那道人问道:“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换么?”那道人乐得打跌道:“不是我是谁?”三人皆大笑。不换道:“我做梦也再不想到二位在此地相会。”一手拉了于冰,一手拉了城璧,让入东房内,彼此叩拜就坐。不换道:“冷先生一别三年有余,容颜如旧,怎么二表兄几月不见,便须发白到这步田地?我都不敢冒昧相认。”城璧笑道:“自有黑的日子!你且说怎到此出了家?”不换道:“千言难尽!”便将城璧那晚走后如何吃官司,如何蒙知府开脱,如何卖房产,如何在山西招亲,如何费了二百余两、挨了四十板,几乎打死。城璧笑了笑。又说到救沈练之子沈襄,并分银百两语,于冰连连点头道:“此盛德事,做得好。”城璧道:“我口渴得狠,若无茶,凉水也罢。”金不换连忙着小道童烧茶。城璧又道:“你怎么跑到此地出家?”不换道:“我屡次自己考验,‘妻财子禄’四字实与我无缘,若再不思回头,必遭意外横祸,不如学二位,或可多活几年。打算着冷先生云来雾去,今生断遇不着;或与表兄相遇,亦是快事!岂期今日还得见面!”说着流出泪来。又道:“我自与沈公子别后,原要去西湖见见势面;路过泰安州,闻此山内有许多好景所在,因此入山游走,客居白云岭玉皇庙中。不意生起病来,承庙中老道人昼夜照拂,才保住性命。我一则感他情义,二则看破世情,送了他二十两银子,拜他为师;此处这关帝庙,也是他的香火,他着我和这小道童居守。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。”于冰笑道:“你两个于患难中,一家救了个公子,真是难表兄难表弟矣!”说话间,小道童送入茶来。城璧道:“苦海汪洋,回头是岸,老弟此举极高!你与我大哥原是旧识,今又出家即成一体,嗣后不必称呼冷先生,也学我叫大哥为是,快过来与大哥叩拜。”于冰连忙止住道:“我辈道义相交,何在称呼叩拜。”城璧道:“大哥若不受他叩拜,是鄙薄他了。”不换即忙叩头下去,于冰只得相还,就坐。不换去后院收拾出素饭来,又配了两盘杏干、核桃仁,请于冰过口。饭毕,道童点人茶灯来,城璧方细说自己别后话。又道:“假如我彼时不口渴,便要走去,岂不当前错过?可见我辈遇合,自有定数。就在此多住些时,也和在碧霞官一样,只是董公子主仆尚在那边悬望,老弟须索与我们同行。”不换道:“这何须二哥吩咐。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独守?就是玉皇庙老道人,我须亲去与他说明;我不过后日午间,定到碧霞宫了。”于冰道:“看你这光景,是决意要随我们。但我们出家,与世俗僧道出家不同:世俗出家,除诵经、烧香、礼拜神佛外,便要谋生财养命道路;我们出家,须将‘酒色财气’四字看同死灰一般。忍饥寒自不必说,每遇要紧关头,将性命视同草芥;若处处怕死贪生,便不是我道中人了。与其到后来被我看破,将你弃去,就不如此时不与你同事为妙。你可着实勘酌一番,休到后来我们不要你时,你抱恨于我。”金不换道:“人若没个榜样摆在前面,自己一人做去,或者还有疑虑;当日大哥若不是舍死忘生,焉能有今日道果?我如今只拿定‘不要命,三字做去,将来有成无成,听我的福缘罢了!从此后若有三心二意,不舍命修行,定教天雷诛死,万劫不得人身!”于冰道:“人只怕于‘酒色财气’四字把持不定,你适才说出‘不要命’三字,这就是修仙第一妙诀。一个人既连命都不要,那‘酒色财气’皆身外之物,他从何处摇动起,我明早同连二弟先行,在碧霞宫等你,你须定于后日午间要到;若是过了时刻,便算你失信于我,你须记得清楚。”不换连声答应。三人坐谈了一夜。

  次日,又吃了早饭,不换送出庙来。于冰同城璧走三十余里,见一处山势,甚是险恶;林木长得高高下下,遍满沟壑;四围都是重崖绝壁,止有一条盘道可行。于冰暗诵灵文,向山岔内用手一招,又向盘道上指了两指;复走了二里多地,见路旁有一株大松树,形同伞盖,随于树根上画符一道,又拘来一个苍白狐狸,默默的说了几句,那狐狸点头去了。城璧问道:“适才两次作用是怎么?”于冰笑而不言。走至对面岭上,于冰又拣了两块大石,也各画符一道,然后下岭。城璧忍不住又问。于冰笑道:“金不换我前后止见过他两次,也看不出他为人。止是你投奔他时,他竟毫无推却;后被他女人出首到官,他又敢放你逃走,这要算他有点胆气。途间遇着沈襄,他竟肯将三百多银子分一半与他;一个种田地的人,有此义举,也是极难得的了。然此二节,不过做的可取而已;世风虽说凉薄,象他这样人,普天下也还寻得出一头半万个来。若说因他有这两件好处,便和他做同道,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,连吾师火龙真人都被我遗累矣。我也不敢说我将来定做神仙,但看见人有几件好处,便行渡脱,这神仙也不值钱了。理合试他一试,看他要命不要命?”便将如何试他的法子,说了一遍。城壁听了,连连摇头,道:“他一个才出家的人,那里把持得住?我想后来这两层试法,还是幻术,不至伤命;若头一次,是真要命之物,万一伤生,弟心上何忍?”于冰笑道:“我岂坏人性命之人耶!”城璧又道:“假如他贪生怕死,过几日又寻我们来,该如何裁处?”于冰道:“我也不好当面拒绝他,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,即与之水别矣!金不换那个人,外面虽看得伶牙俐齿,细看他眉目间,不是个有悟心人,日后入道颇难,若再心上不纯笃,越发无望,不如速弃,可免将来坠累;似你虽出身大盗,却存心磊落光明,我就不用试你了。”城璧听了弃绝金不换话,心上甚是替他愁苦。不言两人回碧霞宫,与董玮诉说埋骨殖等语。

  再说金不换将庙中所有大小物件,开了个清单,和小道说明去意。那道童因不换性气平和,从未大声说他一句不是,直哭得两泪千行;不换也甚是难过,与道童留了几百钱,又叮嘱他莫出庙门,明日便有人来看你。别了道童,已申刻时分,他怕山路难走,强行了三十来里,估计日色已是将落时候。正走间,猛见攀道上堆着有两间房大一物,有丈余高,青黑色,细看似有鳞甲在上面。不换甚是惊诧,又走近了数步,仔细一看,原来是条大蟒,不由得毛骨悚然,欲要回去,已与于冰有约,大时便为失信,着他将来看不起;别寻道路,两旁皆层崖绝壁,无路可行,偏是这蠢物又端端正正,围团屈在这攀道中间,心上大是作难。没奈何,又往前抢行了几步;再一看时,也不知他身长多少,其粗倒有两团(围),真是天地间至大罕见之物,倍觉心惊。又见他分毫不动,心疑他是个死的。少刻,见那蟒似乎动了两动,心上便怕起来。四面一望,天色比前又暗了些,心上越发着急,猛想起昨日与于冰说的话,有“不要命”三字,便自己冷笑道:“死生各有定命,若不是他口食水,此时也遇不着他;若是怕伤了性命,做个失信人,不但跟随不得姓冷的,连玉皇庙也不必出家,还了俗,岂不是正务!”有此一想,便胆大了十分,大踏步直向大蟒身边走来。相离不过四五步,猛见那蟒陡将脑袋直立起,有七八尺高;又将长躯展放,甚是雄伟,但见:

  口喷火焰,舌尖上挑起腥风;目放金光,牙缝中吹出毒气。身腰蜒蜿似龙,而无四足;鳞甲参差象蛟,而少一角。尾摇则山动峡折,头摆则石翻树倒;真是吞一象而不足,吃数人而有余。

  只见那蟒张着血淋淋大口,向不换吞来。不换忍不住“呵呀”了一声,急忙向一山凹内一躲。谁想一脚踏空,滚下崖去,被几株树根架住,不至滚到山底。头脸身手,擦破了好几处。扒起来定神了片刻,向崖下一望,约有四五丈深。又见两三步中,有一株极大的核桃树,急欲上那树去避蟒,见山面甚侧,惟恐再滚了下去。于是半走半扒,挨到树前,攀踏了上去。止上了三丈余高,便看见那蟒将一块房大的石头缠绕住,张着口在石下来回寻觅;再看那大石,正在他滚下去山凹左边,才明白他在石上缠绕的意思。又恐被那蟒看见,急将身隐藏在树枝重叠之内,只见那蟒又回着头,折着尾,一段一段,将所缠大石次第放开。然后展开长躯,夭夭娇娇,向攀道行了几撺,又回过头来,将大石看了看,方奋力一撺,投南边山湾深涧中去了。不换在树上看得明白,心喜道:“若不是一脚踏空,那一滚几滚得妙,此时早在他腹中,不知成怎么个苦况!”又待了一会,方敢下树。再看天色己是黄昏时候,此时进退两难,惟有向前路急走。

  约行二三里,见路旁有一间房儿,连忙推门入去,里面寂无一人。炕上倒有旧布被一件,地下还放着些盆碗等类。不换道:“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!莫管他,且喘息片刻压惊。”又想道:“我从这条路也来往过两三次,倒没看见这间房儿。”又说道:“既无房主人,我且乐得睡他一夜,明日只用日时左近,便可与冷大哥全信。”跳下地来细看,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;随手乱摸,倒摸着火石、火简、火刀三件,在一处放着。随即打火照看,见地下有灯台,点了灯,将门儿顶住。却待要取被子睡觉,听得门外说道:“是谁在我屋内,还不快开门!”不换道:“房主人来了!”连忙跳在地下,将门儿开放;门外走入个少年妇人,手提着个小布袋儿;虽是村姑山妇,却生的是极俊俏人才。但见:

  面皮现两瓣桃花,眼睛含一汪秋水,柳时眉儿弯同新月,樱唇小口红若丹砂;云髻峨峨斜插山菊数朵,金莲窄窄飘拂麻裙八幅;粗布为衣,益见身材俏丽;线绳作带,更觉腰肢不肥。信矣!深山出异鸟,果然野树有奇葩!

  那妇人入得门来,将不换一看,也不惊慌,问道:“你这道人,是从何时到我屋内?”不换将遇蟒逃生,因天色已晚,始敢到此苟延片刻。“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,我便拼命往前路去了,望老嫂恕罪!”那妇人听罢,粉面上落下泪来,将手中布袋放在地下,让不换坐在炕上。自己也坐在一边,说道:“我男人日前打柴,也是与那蟒相遇,被他伤了性命。客人是有福的,便逃得出来。”不换道:”原来如此!老嫂适从何来?”妇人道:“我男人没了,连日柴米俱无,我又无父母兄弟;今早到表舅家借米,恳求到日落时候,方与我半袋粗米。此身将来靠着那个?”说着,又泪痕乱落。不换道:“老嫂若住在平川,便可与富户做点生活度日;这深山中,不但妇人,便是男子,也独自过不来。我不伯得罪老嫂,何不前行一步?”妇人道:“我也久有此意,只是妇人家难将此话告人。”说罢,做出许多娇羞态度。好半晌,又说道:“似我这样孤身无倚,客人若有个地方安插我,我虽然丑陋,却也不是懒惰人,还可以与客人做点小生活,不知客人肯不肯?”不换道:“我若不是做了道士,有什么不肯?”妇人微笑道:“你只用将道衣道冠脱去,便就不是道士了!”不换道:“好现成话儿!我与其今日做世俗人,昔日做道上怎么?况我四海为家,也没安放老婆处。”妇人听了,便将面孔放下,怒说道:“你既然愿做道士,就该在庙内守着你那些天尊,三更半夜到我妇人房中做什么?就快与我出去,喂大蟒去!”不换道:“便喂了大蟒,也是我命该如此,我就出去喂大蟒去!”跳下地来,却待要走,被妇人从背后用手将衣领揪住一丢,不换便倒在炕上。扒挣起来,心内作念道:“不想山中妇人这般力大!亏他还是个娇怯人儿,若是个粗蠢妇人,我稳被摔死了!”妇人又道:“你不必心中胡算,任你怎么清白,但你此时在我屋内,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。”说着,便将被子展开,向不换道:“你还等我与你脱衣服么?”不换道:“我倒不意料他们山中妇人是这般爽直,毫不客套!怪道独自住在此地,原来是等野羊儿的。”说罢,又跳下地来。妇人又怒道:“你敢走么,你道我摔不死你么?”不换道:“完了!”又见妇人神色俱厉,心上有些怕他;没奈何复坐在炕上,两人各不说话。好一会,妇人换做满面笑容,到不换身边放出无限的媚态,柔声艳语,百般勾搭。不换起初坚忍,次后欲火如焚;又想起对于冰发的誓愿,自己无可摆脱;每到情不能已处,便用手在自己脸上狠打,打后便觉淫心少歇。妇人见他自打,却也不阻他;过一会,又来缠绕,这一夜何止七八次。直到天明,妇人将不换推出门去,不换和脱笼飞鸟一般,向前面岭上直奔。

  刚走到岭下,一抬头见岭头有两只虎,或起或卧,或绕着攀道跳跃。不换道:“怎么这条路上与先大不相同,蟒也有了,虎也多了?”在岭下等了有一个时辰,两虎没一个肯去;再看日色已是辰时左近,又想道:“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紧关头,视性命如草芥;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宫,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;只是我初次跟他学道,便失信于他,且我又自己说过‘不要命’的话,等这虎到几时?吃便随他吃去!”想罢,放开胆量,一步步硬上岭来;也不看二虎的举动,只低了头走路。至走到岭上,四下一望,那两只虎不知那去了。不换心喜之至!下了岭,与老道士众人话别,交了器物清单,到碧霞宫时,日已午错,城璧正在庙外张望。看见不换走来,大喜。不换道:“昨日今朝几乎与二哥不得相见!”两人入庙,同到客寓。于冰满面笑容,迎着不换说道:“着实难为老弟了,好!好!”不换心内惊讶道:“难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?”于是和董公子大家礼拜就坐。城璧道:“怎么此刻才来?”不换将途间所遇详细诉说。城璧笑道:“你这一说,我更明白了。你昨日遇的蟒,却是真蟒;遇的妇人,……”活未完,于冰以目示意,城璧不敢说了。不换又问,城璧道:“我是和你说顽话。”自此三人日日游览山水,也有与董玮同去的时候。于冰又着城璧传与不换导引呼吸之法。只因心悬朱文炜主仆,二鬼尚未回来,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。正是:

  埋兄同返烟霞路,古刹欣逢旧日人;

  设险中途皆解脱,喜他舍命入仙津。